这一病突如其来,却也将舒和一掷囹圄之中。宫里的人从来都是拜高踩低,跟红顶白。从前的万般尊容,今日终究是云烟散了。
待舒和渐渐转醒之时,一壶冷月凌挂夜景,宛如一面浩大的玉髓上嵌了一颗明亮璀璨的明珠。临近雨花阁一旁的宝华殿杂风送来檀香悠长。那股香味原是隽永的,舒和连着发怒摔了几碗汤药后终于平静下来,便怅然叹道:“好好的就变成这样了,我到底遭什么人算计了?”
皎露劝慰道:“小主儿别伤身,太医说了您的身子不宜劳心劳神。且太后也说了,只是将您迁到这小住时日,聆听佛音,等过几日册了位分,咱们就能搬到东西六宫了。”
“小住时日?”舒和泪眼朦胧,终于抑制不住潸然而下,到底是满腔的骄傲被水淋的茫然失措,嘶喊道:“钦天监和萨满喇嘛都言之凿凿,说我是不祥之人,皇太后一生最忌讳有任何事情任何人对皇上不利,今儿这一遭,算是要彻彻底底断送了我了!”
心霈见舒和一时不能冷静,状如疯魔,也不敢再宽慰了,只是暗自在一旁陪着舒和落泪。
打破这一狼狈局面的是急切进来的依月,一袭淡粉色球菊愈加显得依月身形倩倩,见舒和如此,忙是心伤,是从前那声亲切婉转的叫唤:“舒和姐姐。”
依月替舒和擦去眼角的泪痕,撑起一个饱满温柔细腻的笑容:“舒和姐姐别这样。妹妹在外头就听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若叫长了心思的人听去了,那姐姐真是自己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舒和一双睁大了的眸子血丝漫布,那深棕色的瞳孔活脱脱两枚出水宝石,倒映在一旁搁着汤药里竟徒生憔悴,便是红颜枯骨一把。舒和,她原是那样骄傲的人,出身高贵,容貌上乘,宠冠熹亲王府,便是连即将正位中宫的福晋素华曾经也要礼让四分。或许,在多少个红烛相映里,她盼望过一生岁月静好,在多少个风风雨雨之夜,期许安稳度日。可终究,她有那样骄傲的气性,那样难以驯服的脾性。她终于像是寻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五味杂陈带着哭腔:“依月。”
“好姐姐,咱们自幼的情分我一直不能忘得,数十年的京中国学府同窗,姐姐告诉我品味诗词,手把手教我写卫夫人的簪花小字。这些小时候的情谊,难能可贵,如今姐姐遭遇虽如此,但我还在,姐姐,你安心。”
又是一汩感动的泪花绽放玉颊。
心霈提醒道:“侧福晋,这药该凉得差不多了,侧福晋趁热喝了吧。”
舒和心不在焉,接过了汤药,只是余光一瞥见那药汁乌黑如墨,散发着淡淡的热气,见了便生了厌恶欲要再搁下。
依月不觉的嗅了嗅,好奇地问道:“姐姐日日都喝这个么?”
心霈率先回话道:“侧福晋日日都喝了的,这药是前些日子太后让太医院给各位小主儿搭脉根据各位的体质开的药方,按理说月格格您也应该喝了。”
依月满是狐疑:“我是喝了,可我闻着姐姐的药总觉得有些古怪。”她接过玉匙,轻轻一舀后在唇边抿了抿,徐徐道:“党参、茯苓、白术、生地、白芍、当归、川芎。”她犹豫片刻,细细分辨后不可置信一般:“还有一味马钱子。”
这方子显然是不对劲!
舒和知道依月对药理之事颇有研究,忙问道:“你一向精通医理,想必是知道其中原委了,快告诉我,这方子是不是有问题?”
依月急忙将那汤药倒入盂中,慌乱后勉强镇静:“姐姐,这药是固元益气汤,原本的确是调理气血的好药,可加了一味马钱子,那就不一样了!”
舒和眉心的疑云越来越深:“有什么说法?”
“今日太医院的太医诊治时说姐姐是气虚体乏,心脾两虚。那这方子确确是有功效,但若添一味马钱子,这药性便反其道而行之,表面看着身子有所稳固,其实是大伤元气的,且极易见效。说来也怪我无用,竟没早些发觉。”
舒和恍然大悟,怔怔地点了点头:“是了,几日前我月信不调,请了杜箸兰为我开方调理。原以为是我自己身子败坏,竟不想是遭了人的算计了!”
依月亦怒的无可遏制:“好精细的功夫!好厉害的算计!赔了姐姐的尊荣搁在一边,若长久以往的喝下去,那可真是会要取了姐姐你的性命啊。”
心霈急切问道:“这药是太后安排太医开的方子,那么小主儿与月格格觉得会是谁做的?”
“是谁?我一无证据二未有那人把柄,哪里会知道是谁。只是,从前谁与我最过不去,想必不会少了她的授意在里面。”
依月眉心一拧:“姐姐是说林璟愿?可今日之时,我看一直是封婼煦在引导着皇太后,林璟愿也并无什么不对劲之处。要不,姐姐提了杜箸兰去皇上那陈情原委。”
舒和恨恨道:“我便知道林璟愿阴毒的很,她借刀杀人绝不把脏水泼自己身上。封翠香是她带进潜邸的,靠她一手提携!是了,是了,一定是她!”她忍下一口气:“没有十足的证据,问不出什么来,宫里头一时偷天换月的事还少么?杜箸兰只是开方子的太医,可抓药到煎药经了许多人的手,连到底是不是杜箸兰也无从查起。而且必是咱们知道了是林璟愿也不能为自己搏回一力。”
她郑重道:“但是既然咱们察觉,必然就有警醒。依月,你也要长个记性,切莫叫她们就这样害了!”
舒和紧攥着拳头,将眼底的泪水凝成一股无声的恨意:“我不能困在这里!我一定要想办法出去。”
彼时养心殿内,皇帝愁眉苦脸的批着奏章。皇后立在皇帝身侧研着墨,见皇帝面色不豫,试探着道:“皇上满面愁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皇帝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不耐道:“你不是不知道今日慈宁宫的事。”
皇后面色窘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还是道:“臣妾希望皇上心郁纾解。”
皇帝冷峻的面庞泛起一丝细腻的柔和:“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皇后颇有迟疑,缓了缓道:“钦天监和萨满所言,皇额娘信了。即便皇上不相信,可大清开国以来宗祧祥瑞总和天象之说挂钩,皇上挑不出皇额娘的错处。臣妾在一旁听着,也是一半心焦一半心疼的,自己也想解救舒和妹妹却无能为力。”
皇帝听着这番话更是不耐:“你说了这么多一句也没说到点子上。舒和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不祥之人,朕真想好好治钦天监那帮老头子的罪!”他喘气急促:“那你有什么法子?”
皇后小心翼翼的看着皇帝的神色,不知所措,为难道:“皇上若是想保舒和妹妹出雨花阁,那臣妾和皇上一同去慈宁宫求皇额娘吧。兴许皇额娘开恩,等皇上分封六宫之后就让舒和妹妹住回东西六宫了。”
皇帝觉得无言以对,急躁道:“那舒和下次再陷困境呢?什么事情不求取巧用智,光靠求是能求得来的吗?若如此,朕日日跪在奉先殿祈求风调雨顺,国祚祥和不就好了。”
皇后吓得心一惊,忙跪下请罪:“臣妾愚昧,皇上息怒。”
“罢了罢了,朕自己想。你起来吧。”
皇后起身,端起案上的茶盏递给皇帝,皇帝并不接,她尴尬地放下,有些焦头烂额:“皇上今日已经正式登基了,府邸的妹妹们也该册封位分,搬进东西六宫居住了。臣妾请皇上早日下旨定夺。”
皇帝淡淡道:“册封嫔妃的事你安排位分宫室,内阁拟定封号就是了。黛央生下公主,家室又显赫,可封为一宫主位,惠子是领国公主,远道而来也不能怠慢。”
皇后连连颔首,如蜻蜓点水般试探着道:“臣妾知道皇上对舒和妹妹一往情深,舒和妹妹又是有资历的,比起璟愿妹妹,舒和妹妹是满军旗出身,臣妾觉得舒和妹妹可封为贵妃,为嫔妃之首,协助臣妾治理六宫。”
皇帝本就为几个月前自己的莽撞愧疚,又为着舒和一直不肯理自己而懊恼。听得皇后这‘一往情深’四字又觉得失了自己的身份,愠怒着笑道:“皇后倒会揣度朕的心意。”
皇后情知不好,吓得花容失色,连连道错。
皇帝却已十分不耐,忍着气道:“夜深了,皇后跪安吧。”
皇后走后,皇帝痴痴地望着窗外发呆。舒和委屈么?自然是委屈的。彼此盼着年华香醇如酒,半分醉意半分痴,可那终究是美好的。此刻,他竟不知如何护她,守她。一切都突如其来,继位帝位的消息来得如洪水猛兽,万分惊喜之余是他对她似暗香浮动的期待,隐隐的,挥不去,散不开也却盼望着。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是那样失落,就像从前从尚书房习完功课回翊坤宫时,盼望养母若鲤在门外殷切守候却得知伴驾先帝时那样的失落。皇帝朝着窗外望去,明月清辉,是热气的希冀与憧憬。
皇后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走出养心殿的,侍奉在门口的太监打开帘子,皇后走出来面上最后一丝端庄之色便藏匿不住半分的褪去。
她噙着眼里,捂着胸口,由秋圆扶着踉踉跄跄的一阶阶走下汉白玉石阶。
秋圆安慰着拍了拍皇后的后背:“娘娘,您别伤心,也别在外头露了脸色。皇上一定是为着舒侧福晋的事恼火才这般对娘娘说话的。”
皇后喉头酸涩,强忍着道:“皇上不喜欢本宫揣度他的心意。可本宫不用猜也看得出来,皇上格外重视舒和。”
“那娘娘又何苦要在皇上面前那样抬举舒侧福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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