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宴安听到了这样的回复,一时愣在了原地,这个时辰,他记得她绝不会在此时休息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眸子慢慢地凉了下去,但是,她不见他,他仍想见她。
他叫住了转身欲离开的阿一,“烦请再次通报一声,本相此次前来,有要事相商。”
阿一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他在纠缠吗?还未等她有回应,左宴安走近了阿一几步,低声补充道:“事关公主,你应当知道于她来说是耽搁不来的。”他一向了解她,此次有的是可利用的籍口。
阿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回道:“我马上通报。”
五娘允了会面,阿一下楼通报的短暂时间里,五娘摩挲了半晌戴在无名指上的木戒,然后将它摘下来收进了妆盒。她自己其实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公主而允了会面,但是有什么区别呢。
左宴安在一众艳羡的目光注视下进了驿馆,看似平和温润,不卑不亢,但他的心从第一次被拒绝开始就跌进了低谷,几十级楼阶,他一步一步走着,越靠近却又越想退缩,他见了她该说什么呢?纵马之时满心欢喜,数年积攒的话语全都涌进脑海堆在了嘴边,只等合适的时机,但当下里,左宴安感到有些茫然,那些他想说的,现在还能说了呢?或者,她还想听吗?一切,都和他熟悉的不一样了。
阿一推开了门,后撤几步候着左宴安,他转过楼梯角后一眼便看到了在房中,恭顺地低着头的她,她行着屈膝礼,说道:“草民五娘,参见丞相大人。”
左宴安皱了眉,唇轻微地动了一动,却又闭口不言。他想问“你我如今已然生分至此吗?”但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整个场面似乎陷入了僵持,他的视线胶在她身上,她垂着头。
半晌,他黯淡着眸子说道:“姑娘......不必多礼。”
五娘应声直起了身子,按照礼数,他不坐,她也不该坐,但他却丝毫没有动作,只有那双少了些光亮的眼,定定地停在她身上,令她感觉如芒在背,她一时不敢直视,生怕被认为是什么回应,便只能看似恭顺地继续低着头。
阿一早就掩好了门退了出去,整个房间里空空荡荡,毫无声音。
左宴安看着如今她在自己面前的行为举止,心口愈发堵闷,满腔的话也被生生地哽在喉头,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他看着面前不肯看他任何一眼的五娘,苦涩从心里向嘴里蔓延。他看够了她这副样子。
左宴安开口打破了难堪的寂静,“你回来了啊......”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想见他......
五娘低顺着眉眼,回道:“是。”回来了。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烦劳丞相大人挂心,草民很好。”
她过得不好,明明不好,都...瘦了这么多了......
“能不能,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左宴安的声音带着些隐忍和几不可察的慌乱。他们不该这样,过去的六年里,他没有一日不在期盼她的归来,时时都会在心里排练她和他的再见,但从没有一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几日前于夏宫匆忙的一别,她略疏离的语气让他梦魇了数日,每每梦中惊醒,都要心悸好久。她离开的六年里,他从未后悔过当初放手任她独自离开,可是六年后,她回来后,他第一次后悔,并在今日,当下,后悔到眼眶发红。
五娘感觉自己的视线有点模糊,她屏住自己的呼吸,竭力使自己不要眨眼,她僵硬地回答道:“草民外居数年方才回国,母国之事多有遗忘,但祁夏的尊卑礼数,草民还是记得的,万不可僭越。”
左宴安冷嘲地勾了勾嘴角,她是铁了心地要避他,“若真要论尊卑,姑娘与我同为祁安公主的教习师傅,当是平起平坐。”说着,他走近几步,五娘因为他突然的动作怔愣地看向了他,左宴安毫不回避五娘的视线,与她对视着,并在椅子上坐定。
“你也坐。”
五娘下意识地想要推脱,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因为他投过来的眼神而没有说出来。一而再地驳他,总归是...不好的。她手扶着另一张椅子,想要施力将其挪远些,但是却发现纹丝不动,她向下看,发现了他按在椅子上的手。场面很尴尬,但他明显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就这个位置坐下,与他未免挨的近了些,但她腰都弯下去了,似乎只能坐了。
五娘腹诽:日后定要叮嘱那些不懂事的女使们,时时要注意房内家具的放位。
她同时想道:左宴安,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明明以前,那么木讷腼腆。
左宴安眼里的五娘,坐得很拘谨,他终于能离她近些。她瘦了很多,但还是和以前一样,无事时不喜欢佩戴装饰;他看到了她的手,无名指处空空的,但有略微的茧。
五娘意识到了他的视线,但仍是低着头,并将手往衣袖里收了收。
左宴安回了神,看她仍然有保持沉默的意思,便出声道:“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五娘怔怔地看向他,说道:“阿一说,丞相大人有要事相商,事关...公主。”
左宴安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去,他要听的,不是这个。情绪这种东西于他来说,几乎是要永远藏在面具下面的,他不想藏的,就是想让对方知道的,但是在她面前,她没有要隐藏的心思,也没有要刻意外露的心思,他在她面前永远是下意识的做真实的自己,当下里,最真实的自己。
她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但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说她不敢说,六年的时间,他一步一步登上了高位,六年间的事她一无所知,坐在她面前的左宴安到底拥有什么、需要什么、或者说是不是有一些东西需要扔掉?她都一无所知,可能有些话说出来,只会给自己难堪。其实她真的有很多的,很多很多的话,但是此时此刻,她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两个人,真的很像。
千言万语都在嘴边,几乎就要冲出来变成他能够听到的声音,但真正能成为她的声音的时候,却变成了另一句话:“你.....过得还好吧?”听上去,令人觉得敷衍,像是连想都懒得想、直接偷了别人的东西应付当下一样。
“不好。”他真的,过得很不好,尤其是现在,最不好。
五娘下意识地就要问“为什么”,明明梦想成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明佳人在侧府邸安宁,他过的比自己好一百倍,凭什么要说,过得不好?总不会是因为自己?怎么,可能,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别人了,她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同时她的自尊告诉她不能自作多情,所以她强迫自己停止了向下的继续猜测。她其实,挺不甘心,甚至觉得有些气愤。但是是她当初说的,若她来不及在他还在意的时候回来,是她的错,是她告诉他,不必等。现在他的生活根本和自己设想的不一样,她又能以什么立场去窥探他不为自己知道的那一面?再或者说,她似乎,没有资格去“好奇”他不一样的生活里都是有什么,似乎,那些都和自己无关了。她再次选择了沉默。
左宴安一直在等,在感情上他一向笨拙,也不善于主动,但所有的话他都早早地准备好了,在方才疾速的纵马中,在六年里一次次对画像的凝视里,他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她自己的度日如年,他不想再坚持所谓的自持,他要把自己数年来埋在心里的话统统挖出来,说个干净,让她把自己的心思清楚个干净,他等她的下一句话,无论她说什么,无论她是出于关心还是好奇,他受够了她的不冷不热、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随便说什么,只要给他一个理所当然倾诉自己的理由。
左宴安看着她的嘴唇动了一动,却又重新抿在了一起。她仍然沉默。
左宴安的心感到持续的钝痛,他告诉她“我过的不好”,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问。她的疏离,真的很刻意。
突如其来的无力感击垮了他,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觉得累。他垂着眼眸,说道:“听闻姑娘同为公主教习,此行本为商讨时间日程,以防撞了教习时间,既然姑娘疲累,本......在下也不便再扰,此事等姑娘养好了精神再议吧,先行......告退。”
五娘的睫毛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她起身向已经转身走了几步的左宴安行屈膝礼,“恭送丞相大人。”
左宴安的身形顿了一顿,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年里,无数的人都在劝告他时间不等人,六年足够物事人非了,他不信,可现在,由不得他不信了。他一直以来放在心尖上的东西,好像,真的丢了。
台阶不多,他一步一步地收拾着自己狼藉的心情,待到驿馆外,又是一副温润平和的样子。相府马车早已换了一匹新马停在那里了,他上了车,消失在众人视线里,也消失在了五娘的视线里。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容易在瞩目的场合下紧张了呢。五娘想着,习惯性的摩挲了一下无名指,没有触碰到熟悉木纹的她错愕了一下,忙走去妆盒,看到安然躺在里面的木戒,舒了一口气,正欲拿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扯起一丝苦涩,又将它放了回去。她掂起余在杯中的弥罗茶,一饮而尽。茶,早就凉了,她喝下去,只觉得满喉的冰冷。
左宴安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唤来了最近常候在身边的小厮。
“我让你查的事,怎样了?”
那小厮慌忙地跪在了地上,“相、相爷,奴才知错,但、但是是老夫人不让小的告诉您的...小的...小的不敢违抗啊!”左相一路纵马去见舞姬五娘,早在他回府前就传遍了夏都城,这小厮从他一回府便满脸的慌张,左相早在几日前便令他去打听了,这满大街都知道的事,偏偏左相是自己听见了风声才知道的。
左宴安早已不是那副温润的样子了,他一路走到现在可不都是靠的一张面具。“记不住主子是吗?去管家那里结工钱,滚出相府。”
“相爷!相爷!奴才知错了!”
“滚!”
那小厮仍不停地求饶,相府的差事是出了名的好,他不想因为这个丢掉。门外的侍卫见状,进来把他拖了出去。
“程风,重新查五娘,所有的资料,全都要。”五娘初走时,他不过是官场上的一个无名小卒,无权无势,只能通过每年不停的书信往来了解五娘的大体行程,他一步步高升,权势一步一步集中,他着了手底下的人在能力范围内去探查她的消息,但一直控制着限度,他不想让五娘感到被窥探。但是当下里,六年的鸡毛蒜皮不够给他一个解释。他不纠缠,但是总要知道为什么,就算是物是人非,他也要知道个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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