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抚琴,尤其喜欢《高山流水》。
这种与青楼格格不入的曲风,让她变得特别,仿若牡丹丛中一根青竹。
但是青竹从来不会长在牡丹丛中。
她自诩才名不下江东二乔,只是因为命苦,才沦落至青楼卖艺。
一曲《高山流水》,是她阻挡此间浊流的屏障,也是将她救出苦海的孤舟。
不止俞伯牙,每一个乐者都在等待知音。
“曲有误,周郎顾”的故事是她苦熬日子的唯一期待,期待她也会像小乔一样,会有美周郎和着琴声而来,给她幸福美满的生活,共谱琴瑟和鸣的佳话。
蒋琬就是她的周郎。可惜天不遂人愿,蒋郎,只是一介郡吏。
芸娘是见过富贵的。虽然父母狠心用年幼的小芸娘换了人生最后一袋粮食,但幸运的是,买下她的人,是客居江陵的大名士,一个家境优渥,不愁吃穿的忠厚长者:
曾任黄门侍郎的荀攸荀公达,当今的大汉陵树亭侯。
初平年间,荀攸因避董卓之乱旅居江陵,收留了很多像芸娘这样苦命的孩子。在荀府,芸娘和其他孤儿一起读书识字,学会了琴棋书画。
那是乱世中难得的一段快乐时光,她最高兴地事情,就是给荀阿父抚琴唱诗。
后来曹操迎立汉献帝,以王命召征辟荀攸。北上之际,荀攸询问孩子们,是否愿意同往?那时候袁绍还是河北霸主,曹操还没坐稳兖州牧的位子。
可孩子们哪里懂得天下大事,只知道荀父去哪里,自己就去哪里。唯独芸娘,畏惧中原乱战,想要留在江陵繁华处。
毕竟长江天堑从不结冰,北方的铁蹄不会踏上江南的土地。
芸娘说动了一些南国出生的孩子。荀攸也不勉强,留给他们田亩银钱,带着其余的孩子北上,进入许都的幕府。
后来,时代的尘土成了孩子们人生上的高山。
当地的豪族不费吹灰之力抢占田亩和宅邸。已经出落成娇嫩少女的芸娘,也被恶霸套上了枷锁,成为早晚发泄玩物。可怜玉葱一样的十指,每天被禽兽般的父子死死按在墙上,再也没有碰过琴弦。
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逃出了生天。长江天堑此刻不再是保护她的屏障,而是横绝在她与荀阿父之间的鸿沟。她只能一路南逃,像一条狼狈的野狗。美貌,成了求生的负担。
不知幸与不幸,两年前,她饿昏在百凤楼的一名鸨母面前。鸨母看出了她的美貌,将她带进了欢场。
本来受够了折磨的芸娘,不再期待幸福。但是精明的鸨母将她包装成污泥中的莲花,靠一手琴音扰动万千心弦,更是用一句“卖艺不卖身”,吊足了登徒子们的胃口。
因为神秘感,总有登徒子豪掷万金只为求见一面。芸娘成了近年来百凤楼里最孤傲,也是最闪亮的一只凤。
重新享受优渥生活的芸娘开始回想自己的人生,如果当初和荀阿父一同北上,也许此刻已经成了将军夫人,亦或者入了公卿豪门,何必在此仰人鼻息,卖弄风骚呢。
尤其是当她听说曹孟德的侧室卞夫人也是倡门出身时,她的内心终于崩溃了。
当年是老天让她选,自己当初为何那么傻,选择不要呢?
如今没得选时,她却咬定了北上的决心:
去许都,这辈子一定要去许都!
许都成了她心底的魔咒,精神的寄托。
哪怕不再穿金戴银,哪怕整日粗茶淡饭,也要弥补年轻时犯下的错误。
不,许都有荀阿父,他怎么会让自己粗茶淡饭呢?
可东汉末年没有飞机高铁,没有说走就走的旅行。一个倡伎,莫说跨江北上,就是离开这鸟笼子一般的百凤楼,都是痴人说梦。
她只能用琴弦卖力的吟唱。连太守之子都来光顾的地方,只要她卖力吟唱,总会有周公瑾那样青年才俊发现美丽的自己。他们会是凤,带自己飞走。
不知道芸娘是否如愿,反正那日当她望见窗外驻足听琴的蒋琬时,窗外的男子风度翩翩,目光清澈,就像一颗剔透的白玉。
她知道,那会是自己的周郎。
郡吏的身份确实不尽如人意。当蒋琬自报家门时,芸娘没有笑。
她应该笑么?每一个女人在心仪的男人面前似乎都应该笑,为幸福的人生憧憬而笑。
可她不。
她的笑要留到许都,留到自己终于弥补了年少的那个错误的时候。
而去许都的路途遥远漫长。昨夜,她刚刚赶走了自己的凤。
这是二人第一次争执。她嘴上强硬,心里却这怕蒋琬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