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秦小姐的质疑,张牍还是决定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一下。
“秦小姐,你也知道,我是三百年后的人。这个时代对我来说,就如同一本书一样,结局都已经写好了。我不是不同情百姓的遭遇,可有些事是命,勉强不得。不妨告诉你吧,我一直以来勤勤恳恳地写书,目的就是想要攒一笔钱,好在大厦将倾前离开大明国。”
“什么?”秦小姐吃了一惊,“你想离开大明?”
张牍点点头道:“是的。这个世界很大,三百年后的人,去别国生活非常普遍。既然大明劫数难逃,为什么我不能找个安全的地方呢?现在的欧洲,哦,就是你们说的佛郎机,正在崛起中,我去那里说不定会更有前途。”
他说完,抬头直视着她,眼中跳动着光芒,嘴唇微微发颤,其实他很想说,他想带着她一起,去那个安宁的地方生活,可是话到嘴边,终是难以出口。毕竟没有过恋爱经验,想到的甜言蜜语还是拉不下脸说出来。
秦小姐偏过头去,怔怔地看着满天繁星,眉头微蹙,沉吟了片刻后说道:“张公子,我原本听说你来自未来,总会懂得许多我们不懂的道理,将来必能有所作为。可如今你却说,你只想远远地逃离大明,我实在失望至极!”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有点哽咽,转过头去背对着他,抬手用衣袖轻轻拭了下眼角。
张牍大感意外,没想到自己解释不成,反倒惹她生气了。可这真是他的错么?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本来过着有游戏,有电影,有海底捞的生活,凭什么要为所谓的大明天下负责?再说,就是明朝这些读书人,自己又是怎么对待社稷的呢?
于是他也生气了,口气略带强硬地说道:“别跟我谈什么天下,百姓!是,我不关心社稷,难道你们关心?前些日子,你们还去青楼聚会看戏,吃饭喝酒,又何曾关心过天下?张岱又如何,阮大铖又如何?一个费尽心思研究茶水,一个成日躲在家里排戏,他们又是怎么对待大明的?就算是皇帝老子又怎样?只知盘剥百姓,自己连一点私房钱都不肯拿出来,这是他的天下,他都不管,我凭什么去救世?”
仿佛淤塞在心里的郁气都倾泻了出来,张牍只觉说得痛快,声量也不自觉大起来,引起几个守夜者的侧目。秦小姐回过头来,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打量着他。这时明月当空,月光耀白,像清冷的水一样把她的脸浸了个通透,尤其是那一对眸子,像沉在水里,泛着荡漾的水光,似明似暗。背景忽然嘈杂起来,江水,木船,野草,礁石,守夜人,它们都在吵什么?原来刚才两人的独处都是假象,其实他们的言语早已被周遭所听到,这时候,都发出嘲弄的嘘声来。
啊哈!你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凭什么得到她的青睐?
秦小姐缓缓站起来,沉默着转过身,向船篷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书珍!”张牍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叫这个名字,就像是曾经和她达成的某种秘密的默契,叫出来后,他们就站在了同一阵线。
秦小姐显然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叫,她蓦地滞住脚步,双肩微微有些颤抖,却始终没有回头,片刻后坚定地走远了。
风,轻轻吹了过来,女子细微的体香被吹散了,摸摸刚才她靠着的船舷,还有一点似有若无的温热,可是她的人已经不在了,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张牍哭了出来,先是眼泪慢慢流,后来干脆低下头,双臂环抱住脸,呜呜地哭。如水的月光,淹没了这个伤心的男人,也同样浸透到沉默的船篷里,清凉的晚风呼呼吹起来,像是轻轻的叹息。
一夜过去,张牍没有睡几个时辰,早上疲惫至极,勉强吃了点面饼,才走到船尾撑桨,可是有气无力的,以至于跟别的船越落越远。秦小姐今天兴致也不高,连母亲都不怎么搭理,只是拿出些旧书来看。天气依然炎热,烦躁的空气让人格外容易生气,秦老板夫妇又吵架了,夫妻俩割据一边,连带着张牍和秦小姐也跟着划分成对立的阵营。
沉默的小船航行到接近中午的时候,一阵突如其然的叫喊声打破了静寂。
张牍远远眺见三艘小船正跟他们逆向开来,由于是逆流,所以行动得非常缓慢。船上人还在向他们的船队喊话。过了一会,前方何举人的船发出信号:立即靠岸。
船队连同三艘来船一起在岸边靠拢,男人们纷纷走下船聚到岸上,张牍和秦老板也赶了过去。这时,只见一位陌生的青年男子正对众人大声说着话,他的脸上却浮现出极度恐惧的神情。
“前面一里外,有水匪,杀人不眨眼,凶残至极!”他的表情配合着用词,准确表述出令人害怕的景象,“跟我们一起走的船都被堵截了,全被杀了啊!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娃娃也不放过。幸亏我们落在后面,见事不妙,拼死逃出来,还差点被他们的船追上。”
“啊!”“这可怎么办?”围观人群纷纷惊叫出来。
“他们在江面拉了条铁索,谁也过不去。”青年继续向大家汇报见闻。
何举人脸变得煞白,带着一群拖家带口的平头百姓,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要不走陆路吧?”有人提议道。
“不行,陆路山贼只会更多。如今南京周边都在闹瘟疫,官府哪里管得过来?你没听说吗?西北天天都有民变,恐怕很快就轮到江南了。”
张牍不禁心里冷笑,想你们偏居江南花花世界,往日对北方不闻不问,现在倒想起西北来了?
众人吵吵嚷嚷,恐惧像瘟疫一般感染了所有人。有人甚至后悔逃出来,拍着脑袋说要是留在南京,也未必就会染上疫病,总好过这必死的局面。秦老板也有些慌了,拉了拉张牍,低声说要不就回去吧。
“东家,你觉得我们还有退路吗?你怎么知道后面就没有歹人呢?你忘了两天前的事了吗?”张牍蔑视地看了秦老板一眼,又把目光落向远处,他们的船上,那个美丽的身影正站在船头眺望这边。
你不是嫌我不负责任吗?好,我让你看看,我怎么为大家出生入死的。
“各位,”张牍大声叫道:“各位,请容在下说一句。”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人群霎时安静。
“水匪在前方堵截,陆路也不安全,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出击,不要等到船到了他们面前才拼斗。”
“说得容易,”一人冷笑道:“他们可是杀人越货的匪人,手里有刀有箭,我们的破铜烂铁有什么用?”
意料中的事,他一个嘴上没毛的家伙,凭什么让人家信任他。不过,虽然没有绝世武功,没有神兵利器,可他是个作家,作家的武器是什么,故事啊!
“各位,请听我讲个故事好吗?”
听到讲故事,即使已经处于恐慌中,人们依然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人类呵,真是一个被故事驯化的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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