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蛋红的太阳沉没在西面远山,暮色笼罩大地,机帆船停泊在距离一条小村庄不太远的地方过夜。何友根林怀冲武生祥以及打武师傅马骝头都齐聚在岸边一棵树下。
陆秉南对武生祥说道,“陈风算是举报人,叫他一起来。”
武生祥说,“那小子真不巧,刚刚下午饭前身体不适,说受了风寒,我让他喝了碗七星粥,发发汗,应该不会耽误明天的演出,还是别叫他啦。”
陆秉南点点头。
会议正式召开,作为被质询人林宗平自然列席。
何友根清一下嗓子道,“林宗平,今日是本班第一次开会,各位都是你的前辈,大家齐聚这里只为明辨是非分清真假,你要如实回答各位叔父的问话,不得有半句虚言,明白吗?”
林宗平是晚饭后突然被师傅叫来的,虽然他不太清楚会议的内容,但从武生祥阴沉的脸色,他就晓得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等听见何友根的开场白,林宗平心中明瞭:定必有人在背后告了自己的黑状。
林宗平点点头,“明白。”
“我问你,前日夜晚演出时,你偷了衣柜箱的戏服,可有此事?”何友根开门见山问道。
林宗平一惊,马上脑筋急转,他判断此事纵然被窥见,也必定是个别闲杂人等匆匆一瞥,否则早就当场将自己扭住。此事决不能承认,认了就理亏还得受罚。
“根叔,一定有人误会我了,前晚我感觉有点凉意,随便翻出件衣服披在身上保暖而已,怎么是偷呢?再说要是偷盗必须出手销赃,我在这戏班中,又能卖给谁呀?”
“这….”何友根一时梗噎住。
“那可说不定,”马骝头开声道,“说不定你正想趁乱悄悄溜出去,将那衣物销赃。”
“说得有理。”何友根附会地点点头。
“冯师傅的意思是讲我要外出销赃?当时三更半夜镇上所有店铺都关门大吉,我上哪里销赃呢?”林宗平说道。
“保不准你想出走,到外地去销赃,这也是有可能的。”林怀冲说道。
林宗平一怔:这他都估到?他一定是瞎猜的,我心里的想法他怎么可能知晓。
“呵呵,冲师傅,我在这戏班好吃好住为什么要走?我要是‘花门’怎么对得起师傅还有班主?再说当时我若一心离开,那又何必多管闲事去跟那恶人纠缠,那不是自找麻烦?”
林怀冲和武生祥闻言微微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陆秉南身上。
陆秉南其实并不相信他偷盗戏服,因为他听女儿说过,那天晚上林宗平把她遗漏在化妆间的小收音机捡起放在她那口衣柜箱上,所以他也没有点破林宗平跟李德龙之间的仇怨,勾引自己女儿一事才是他心腹大忌,无论如何必须问个究竟。
“好吧,就算那是个误会,我再问你,有人发现你勾引花旦英并对她动手动脚,这又是怎么回事?”陆秉南阴沉着脸发问道。
“绝无此事,定是有人诬陷我。”林宗平松了口气,从容不迫地否认道。说实话,他对陆英仅仅是好感而已,虽然他也隐隐觉察陆英对自己有一种亲近情愫,但他更愿意将她当姐妹来看待。
“你心里丝毫没有那样的念头?”武生祥问道。
“师傅,我心里一直将陆英视作一个手足仝人,所以才跟她无所羁束,假如我真心喜欢她,反而会缩手缩脚,我可不像那些见惯世面的人面皮那么厚,在心爱的女仔面前,我一向很笨拙,我发誓说的都是真话。”
武生祥点点头认可徒弟的说法,因为在他年轻的时候见到心仪的姑娘也会害羞笨拙。
“嘿嘿,有人亲眼看见你昨天傍晚跟花旦英到河岸上,你二人举止亲密轻佻,这又怎样解释?“何友根冷笑地质问。
“根叔,这话从何说起?”林宗平回想起昨夜跟陆英在岸上短暂聊天的情形。陆英原原本本地向他讲述了父亲安排相亲的经过,她希望林宗平了解此事的真相。林宗平咬牙切齿地表达出为母亲报仇雪恨的决心。陆英百般劝慰开解他,叫他切莫鲁莽行事。
“你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何友根说道。
“事实上,昨天傍晚的见面是陆英主动约我的,因为我帮她出头,摆脱了太子德那流氓的纠缠,阿英想当面向我致谢,我不好拒绝吧?我和她就在河边聊了一阵,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啦,至于根叔你说有人看见我们举止亲密轻佻,我都不知说什么好,完全无中生有嘛。”林宗平说道。他脑海里浮影着昨晚陆英凝望自己那情深款款的眸光以及欲言又止的朱唇。昨晚的见面虽然匆忙而短暂,林宗平也觉察到陆英心里藏着没有说出口的话。
“你说的未必是心里话吧,在这之前你就跟花旦英频频约会,在河岸上嬉戏打闹,你还跟她练声,你敢说没有?”何友根仍盯住不放。
“根叔,练声是有,那是花旦英主动教我的,她入行比我早,辈分上算得上是师姐,难道我拒绝吗?”
“阿平,你老实告诉大家,在之前你和花旦英的约见中,都是谁主动提出的?”武生祥问道。
“师傅,每次都是花旦英主动约我的,不信可以去问她。”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陆秉南打断道,话说到这里,一切都表明在这对男女的交往中,陆英时时处处都是主动一方,这令陆秉南内心气恼异常。哼,这个丫头真不像样,一点矜持都不懂!
陆秉南对自己女儿的感情深沉而复杂。妻子十年前就去世,这么多年来是他一手将陆英养大。女儿从小活泼好动聪明美丽,又有一把好嗓子,十足的演艺天赋,经他亲自调教精心栽培,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对他而言,女儿就像是一棵他浇灌培育的树苗,一件捧在手心的美轮美奂的宝贝物什。可现在女儿变了,开始自作主张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温顺乖巧的小绵羊了,这是陆秉南不能容忍的。在他看来,女儿一日不出嫁,就必须无条件服从自己,听从自己的一切安排。就像一只风筝,哪怕高高飘在天上,线头也必须牵在自己手里。
他想起三年前女儿初入戏行不久,练功不慎扭伤了腿,疼得掉眼泪。他把女儿背回家里,挽起裤腿帮她上跌打药膏。看见女儿娇嫩雪白的腿上的清淤肿胀,他揪心般地痛,轻轻地不停地用嘴吹拂着伤患处,仿佛这样可以将伤势吹掉。陆英感觉十分舒坦,她闭上眼睛惬意地享受着父亲的关爱,良久,她睁开双眼深情地凝视着父亲说了一句让陆秉南铭记至今的话:“爹,您真好,我以后一辈子都守在你身边。”
陆秉南当时心头一暖,几乎感动得落泪。女儿呵,就是贴心,比儿子更懂得心疼父母呵。
可现在刚过了三年,十七岁的女儿竟然自作主张去亲近异性,要摆脱顺从多年的父命意志啦。这是女儿的长大了吗?这是当父亲的失败呀!此刻他似乎感觉到林怀冲武生祥等人心里发出对自己的嘲笑:教女无方,堂堂的正印花旦竟会看上一个刚刚拜入师门的小学徒,笑死人咯。
久历江湖的陆秉南忽然一转念:女儿自幼被自己惯坏,加上性情天真率直、不谙世态人情,也许她与林宗平相处的目的是单纯的,仅仅出于对新人的关心而已。反观这个刚入戏班的后生,聪明机敏大胆巧舌如簧,着实是个有心计之人,他所讲的话未必可信,天知道这小子是否口不对心鬼话连篇?哼,说不定他在跟女儿的交往中处处设套布局,明里暗里都在诱惑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女儿,这并非不可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