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戏台两侧点燃好几盏雪亮的汽灯,将整个戏台与空地映照得通明如白昼,前来看大戏的人们蜂拥而至,将高高的戏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说话声嬉笑声呼儿唤女之声此起彼伏,乱纷纷闹哄哄如赶集趁墟一般,食过晚饭闲暇无事的埠头镇居民们将看大戏视作生活中的头等乐事。
一阵鼓乐锣镲声喧天震耳响起,二弦高胡月琴头笛齐齐奏鸣,开场音乐甫先登场渲染气氛,接下来唱功为主的“出头戏”即将上演。
此时,之前上演“正本戏”的演员大多卸完妆正在吃饭歇息,另一边的“出头戏”演员一个个紧张忙碌着最后登台前的准备工作,正是走人的最佳时机,但林宗平既已答应陆英的请求,就不好食言。他踱到用帷幔围起来的虎度门,准备在走之前最后欣赏一下陆英的演出。
二通鼓乐响起,舞台上已经有群角演员在那里暖场,大众瞩目的小生花旦即将登场亮相。
在台下观众的鼓噪呼喊声中,头顶凤冠、身穿绸缎滚红碎花帔、底衬皱布褶裙,脚蹬粉红绣花鞋,精神奕奕艳光四射的“大四喜”正印花旦陆英快步穿过虎度门惊艳亮相。
水袖一甩小蛮腰一拧,立定亮相,继而又一串小碎步如风摆杨柳婀娜多姿,凤目左右顾盼,明眸熠熠生情,艳丽之色立时博得满场喝彩声,朱唇轻启,鸟儿般悦耳动听的嗓音从那红艳艳的樱桃小嘴缓缓流淌而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陆英扮演的正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一举手一投足柔情万端风姿绰约,唱腔娇媚迤逦,活脱脱将一位足不出户的官府千金小姐呈现在舞台上,引来台下无数仰慕及渔猎之目光。七八载春夏秋冬的刻苦用功才熬到这份上,正印花旦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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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叹)“我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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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呀,小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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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陆英在台上使出了浑身解数,众艺人们倾力配合使得整台大戏精彩纷呈喝彩连连,站在虎度门的林宗平却是无心观赏,他踱来踱去犹如搬家的蚂蚁一刻不得安宁,心里想的都是离开戏班后如何上省城的事情。
他衣兜里依旧分文全无,有的只是一个比以前强健了不少的身体,数月来戏班的历练更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仔平添了几分自信:如果运气不错的话,我可以一路打短工上省城,顺便积攒点钱银,万一将来在表姨妈那里过得不开心,我也可以自己闯荡广州城,如今很多乡下人都进城打工做生意,相信我也定能找到一席安身之地….
胡思乱想之中,戏台上《牡丹亭》临近收尾,花旦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场,他看见接下来一场“出头戏”的演员已经化妆穿戴整齐,陆陆续续站在虎度门一侧预备登台。林宗平一个转身离开喧闹的高台,溜进一间存放衣柜道具的偏房,揭开一个衣柜箱盖,胡乱挑了两件素色的戏服卷作一团挟在腰间。这戏服一来可以披在身上抵挡夜露风寒,二来路上还可以用来救急,换几顿饭钱缓解燃眉之需。
这时候戏台那边传来锵锵锵的收场锣鼓声,他知道演员已经退场,再不走恐怕就要撞上陆英。林宗平掏出那台半导体收音机放到陆英那口衣柜箱盖上,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偏房,径直往祠堂后门蹿去。他没有化妆也没有穿戏服,不会有人注意他这个出逃者,只要趁着夜色离开埠头镇,沿着通向北面的大路赶一夜路程,到天亮时分就算戏班的人发现自己“花门”也无可奈何。
就在他拐进一条通向后门的窄巷时,忽然耳畔传来一阵吵闹,那声音就来自戏台那边,此刻那座临时垒砌起来的高台与他仅有一墙之隔:
“李先生,请你借开两步,我觉得我和你不合适,我是不会到贵府饮茶的!”
这脆嫩而圆润的嗓音是他颇为熟悉的陆英发出的。林宗平不由一怔,脚步也缓了下来。
“花旦英呀,不好这么快就拒绝人嘛,合适不合适,总要坐下来慢慢聊一聊才知道,去吧….”一把带着醉意的沙哑嗓子说道。显然这是一个登徒浪子在纠缠陆英。
“李德龙,请你松开手,我还要演戏,有什么话找我爹说去!”随即一阵撕扯声传来。
李德龙!林宗平听到这个名字猛然一惊:这衰神还活着?!
无巧不成书,在一墙之隔的那边纠缠陆英的登徒浪子正是诨号太子德的李德龙。这埠头镇是他的老家,今晚他竟然是来跟陆英相睇的【粤语相亲之意】。
李德龙初中毕业就投奔大伯和叔叔,数月前他在黄竹镇河边与林宗平打了一架,随后吴秀枝的死讯更是引起人们的议论猜测,有舆论指出他跟死者有某种关联,他当副镇长的叔叔为此命他回埠头镇躲避风头。
李德龙从小丧父,是由老母一手养大,这些年他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他那瞎了眼的母亲很是替他担忧,尤其听闻老大不小的儿子居然跟一个三十几岁形同寡妇一样的女人关系不清不楚,他母亲下定决心尽快为自己这独生子定下一门亲事好让他安分下来。
她四处托人说媒寻亲,李家在埠头镇算是富裕大户,李德龙母亲虽然年轻守寡,却颇为能干,七八十年代她从事各种农副业积攒了一份家业。李家的财力显然还是具有相当的吸引力,一叠姑娘的照片通过媒婆的手摆在李德龙面前。可他一个都没相中。
李德龙找女人只看脸蛋和身材。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就看中了吴秀枝,将这女人当作梦中情人,借着为堂兄索偿的名义屡屡上门纠缠不休。几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她。他曾经打算要娶吴秀枝,一来吴秀枝坚决拒绝,二来估计老母那里肯定通不过,此事拖了好几年,他也成了个有名的光棍恶人,直到吴秀枝自尽才作罢。
饱暖思**,近来李德龙闲着没事通过各种渠道找来不少黄色录像,他十分着迷那些驭女之术,通过看录像对比研判自己这方面的能力,他自豪地坚信自己具有出色的能力,这是他赖以自傲的资本。他觉得猛男优良的基因必须跟美女优良的基因相结合,就像良种必须洒在肥沃的土地上。因此虽然憋得难受,李德龙干脆果断地将一叠媒婆送来的玉照丢入垃圾堆里。直到一张花旦英的照片摆在面前,他当即眼前一亮心境荡漾。
陆秉南眼看女儿一天天长大,出挑成一个美人儿,加上演艺出众可算是百里挑一,有心寻觅东床快婿,他在粤中乡镇颇有点人脉关系,本着广撒网钓大鱼的初衷,他背着女儿悄悄将她的照片散发出去。恰好埠头镇媒婆李银姑受托为李德龙说媒,她专程找到陆班主鼓动如簧巧舌游说一番,将太子德说成是个家境富裕人品优良外形威猛勤恳上进的大好青年。
陆秉南心动了,虽说陆英才十七岁有点早,却不妨见见面交个朋友,如果彼此钟意可以先确定关系,过两三年再风风光光嫁过去。他决定到埠头镇演出时让两人见面聊一聊,他相信以女儿的容貌演技那李家后生肯定可以接纳。为防止节外生枝,他对女儿隐瞒此事,直到陆英化妆准备登台前他才如实告知。
陆英对父亲这个决定起初是抗拒的态度,架不住陆秉南一番苦劝,只得答应见面。你先看看他人怎样,喜欢不喜欢,阿爹不会强迫你,就算要嫁也要等你二十岁呀。爹是为你将来打算,毕竟演戏不可能演一辈子。陆秉南温言道。你先好好把戏演完,明天一早爹带你喝早茶,跟那李家后生认识一下。
陆英知晓父亲的良苦用心,也明白唱戏是个吃青春饭行当,总有一天自己是要为人妻为人母的,何况那李家后生条件也的确不错,先见一面也不吃亏。如果不喜欢的话,自己还有一个后备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