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心,各色各样,人心之恨,亦无一式。吾之姑母姑丈,对吾之恨,一反旁人,不求吾横死于他野,不愿吾苟活于门市。吾知晓已久,是从前人之潇洒,行之无恙,不欲辩驳,然世事之卑污,人心之掺杂,臣下与君上,百姓与官员,子女与父母,凡此种种,细细数较,皆不堪回首。吾乃世间一俗物耳,心中之块垒,久矣,终有一日酒色无可浇借也。既此,君攀凌霄,吾堕风尘。吾与君,道难同,望君知悉。《与秦九清绝断书》
巷里阴暗,有一身形年壮男子路过,穿一身深色衣裳,搓着双手在大门口徘徊不定,右脚踏进门槛又收了回去。
屋顶寒风扫过偎依在一起的两人,章贞腮颊微红慢慢散去,她从秦淮秀肩上起开坐正了,看向那还在犹豫的男子,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何苦呢?”言下一时不知究竟是在对那男子说,还是在对秦淮秀说。
风吹得久了,天上开始稀稀零零地飘下几颗盐粒子,不期然落在衣袖上,落在瓦片上。秦淮秀左边的一只手搭着膝盖,临近章贞一边的手落了空,覆在了瓦间,捻着盐粒子。天边的残月徐徐淡出了人间,秦淮秀脸上神情没有什么起伏,说道:“若为心故,便是不苦。”
青瓦被章贞随手置于一旁,她低头解了腰间从蠭窠系了半路的酒壶,扔进秦淮秀怀里,上半身后仰,双手拄在背后的瓦上,右腿搭在左腿上,侧着笑脸瞧向秦淮秀问得直白:“秦九,你是想与我再和好么?”
秦淮秀回首,章贞一双凤眼莹光点点。三四年前,他俩不知因何事打架,过后他去找她,天上飘着小雪,她也是这样坐在人家的房顶上,散漫地翘着二郎腿,侧头笑着问他是想与她再和好么。
章小光这样的姑娘。教人如何不想呢?只是眼下这光景……他显然不能如愿。
秦淮秀拔了酒塞,自己却不喝,递与章贞手中,说道:“上京与广陵象姑馆里的伶人小唱我一一去瞧了,模样才情在我之上者,寥寥无几,想必不能令你抒怀。你喜欢饮酒寻乐,其实不必舍近求远。世上人心难测,你我二人相识已久,我总归不会骗你。”
章贞仰头稍稍抿了口酒,听他说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几年不见,九王爷心胸竟又狭窄了些,已经开始与坊间伶人小唱吃醋较真格了。”
秦淮秀微笑着纵她调侃,说道:“如若日后屋中被人塞满三妻四妾,常年眠在不同之榻,那我与象姑馆中伶人又有何分别?小光喜欢伶人,秦九则甘为小光一人之伶人。”
章贞抬袖抹了抹嘴,站起了身子,盐粒子一不小心打在脸上。她低头俯视着秦淮秀,秦淮秀仰头凝视着她,将她手中酒壶接过,重新拧上塞子,眉眼柔软地系于她腰间的带子上。章贞立于房顶,手背贴在额上,缓缓露出笑意。
秦九清这样的人,无论何时总有办法引诱她心动。当年她就是怕断不干净,才特地在信上写得决绝。看来还是失策了。
又一个飘雪的夜晚,二人各怀心事。
院中哭喊打骂的嘈杂声更甚。章贞伸头往下看了,那先前踌躇于门外的年轻男子已然被人五花大绑,推推搡搡要去见官。而那衣衫不洁的女子,正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翁信带着几个妇人和壮丁也赶来了。他在人群中寻找着章贞。
章贞叹道:“下去瞧瞧罢!”
二人下了房顶,从屋后绕回正门,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亮亮堂堂地照着,章贞这才看清那被绑着要去见官的年轻男子竟是昨儿校场上的屯田兵元福。
真真是世事凑巧,堪比数折戏文。
翁信在校场上待得时间久些,元福认得他,是以人群中一见到他的身影,便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红着脖子扯着嗓子向他哭救道:“大人,大人,小人真的是被冤枉的。小人地位低下,家中只有一位八十的祖母相依为命过活,您就是借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私闯民宅欺侮民女呀。小人……小人就是路过门口听见有女子呼喊声,小人想着人命关天,这才斗胆进了来,哪想这呼喊的小女子自个儿衣衫半解躺在床上,倒要冤枉小人欲行不轨之事……”
从屋内推搡到院中,元福头发被这家人的家丁扯得散了,脸上也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章贞在一旁抱臂瞧着,估摸着他这前半生还从未讲过如此密急的话儿。
如此大的动静,何家管事的、当家的、打杂的,自然也都集于一院。这么些个人中,有一妇人,头戴翡翠装饰,身穿紫色缎面袄儿,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想必是当家的主母。她听元福喊翁信大人,于是也向翁信哭诉道:“我家好不容易养得清清白白的姑娘,就这样被这个淫贼玷污了,日后她还有什么脸面活着,还有什么脸面嫁人?等她叔父来家了,我又如何向他交代?还请大人不要只听信这淫贼一面之词,要为民妇一家做主啊……”
众人七嘴八舌,愤愤不平,嚷着求着要去报官。而那招祸的女子,依旧坐在地上哭着,小雪簌簌,也没人前去给她披件衣裳。章贞向来是个能够怜香惜玉的,在众人吵闹的间隙儿,已是脱了身上的外衣,蹲下来披在了那妙龄女子的身上。
那女子泪眼婆娑,不忘向她道了声谢。章贞见她长相举止皆不俗,未必不可救,于是起身转过去慢慢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姑娘做事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呐!”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元福虽尊称他一声大人,但翁信一个小小的书史令可判不了这案子。章贞站在那女子身旁,看向他无声说道:“报官。”因此,翁信向众人拱手推脱道:“既然您两家各有冤情,翁某不敢妄断,更不敢徇情枉法,请您两家上公堂且好好论一论罢。”
天上的雪飘得大了些,一行人扭着元福骂骂咧咧朝官府去。翁信见章贞穿着里衣有些冻冻缩缩,正要开口,秦淮秀已解了外衣,迎上前裹在自己与章贞身上,道:“我们也回去罢。”翁信遂作罢。
然而,等到了官府,案情种种,这其中又是另一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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