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里路上掌了灯,那个叫崔子的伙计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二两一钱的银子啪地扔在了掌柜的桌上,整个人已经累瘫在柜前。
看热闹的众人皆是竖起大拇指夸赞,就连曹毅也忍不住对他认可的点点头。
京城作为都会之地,它的壮丽繁华,甲于海内。但那些,都距离普通老百姓有些遥远。
百姓们只能看见熙熙攘攘,充满市井气息的地方。就好比夏灵安现在所在的这条街。以鼓楼为焦点,四周都是各种买卖。
依着夏灵安的审美,这座鼓楼应该放在边角才是,毕竟放在错落有致的商业街,终是那般格格不入。
“知道何为晨钟暮鼓么?”曹毅嘲讽般看着夏灵安。
果不其然,夏灵安没让众人失望,只见她迷茫地摇了头。
“钟鼓不过是为了报时,眼下这座是鼓楼,临街有一钟楼与之相对。为了让全城的百姓,都能清晰听到晨钟暮鼓,钟鼓楼自然建在城市的中央位置。”薛岑淡然道:“不知晓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世面这种东西,不是谁都有过见识的。”
对于薛岑出口贬人的事情,大家见得也多了。曹毅摸着鼻子看着夏灵安,眼神中尽是嘲讽之意。
夏灵安并没有对此有何不满,反而虚心的点了头。“原来是这样!”
众人再往前走了几十步,便看见了路口那端的钟楼。此刻,夏灵安就站在那两座比邻而立的高大建筑中间,一脸的恍惚与震撼。
二十一世纪的少年哪里见过这般雄伟壮观?即便是见过,也是后人修复之后的赝品。远比不上这般青石绿瓦来的粗犷。
穿梭过几百年,甚至千年的光阴,能有幸见到如此高大城阙,夏灵安生出隔世的恍惚。
“理应如此……”
夏灵安呆呆地仰望着这两座相立而望的建筑,若不是因为曹毅的百般催促,她怎么能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三人走走停停,一个青石铺就的宽阔广场便映入眼中。广场上已经有许多小贩挑着担子,叫卖着各种吃食玩意儿。夏灵安哪里见过这些新奇玩意,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看着一旁的孩子吃着喝着,她也羡慕得很。
薛岑从荷包力掏出了一颗银果子,从商贩那里换了半吊子铜钱,扔给了夏灵安。
得了铜板的夏灵安开心地像个孩子,蹦跳着挤进人群。大概低估了女生的购买力,不多时,曹毅的手里,胳膊上已经没有办法再挂点心的时候,夏灵安将一个鲜花套圈,挂在了曹毅的脖子上。
而她自己则是一边吃着一边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瞧薛督公,可别逛个广场,把她自己丢了。
广场尽头,是数条六七丈宽的繁华街道,由此通向京城的四面八方。
夏灵安一边嚼着肉包子,一边还好奇的往人堆里钻。
就在这时,一只漆黑的小手,一把拽下悬在夏灵安胳膊上的铜钱吊子,闪身转进人群。
见着夏灵安还在发呆地嚼着肉包子,那只小黑手又转了回来,一把夺过夏灵安的肉包,才算是飞身入人群。
“咦……?”夏灵安看着空空的手掌,才意识地大喊道:“包子!我的肉包子!”
追着那人,夏灵安也闯入了人海。
这一番操作,倒是惊呆了曹毅和薛岑。
肉包与铜板孰轻孰重?难不成夏灵安根本没有概念?
两人对视一眼一眼后,薛岑追着夏灵安而去,而曹毅则是将手里、身上的东西交给一旁的小贩,转身由另一条路跑进人海,并高声喊着:“西厂的东西,尔等务必给我看好喽!待小爷寻得贼人再与尔等相要!”
夏灵安满脑子都是肉包子的事情,已然忘记了自己人生地不熟的事情。
天愈发的黑了起来,跑着跑着,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不见了,转而代之的是漆黑的小路。追到最后,是一间破败的小客栈。
密不透风的大通铺里,睡了整整二十个人,雷鸣般接连不断的呼噜声,熏得人睁不开眼的脚臭味……
一阵冷风吹来,出了一身汗的夏灵安打了个冷颤。脑子也愈发清明了,后悔了的她想要迅速逃离这里!然而一转身,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人带到了一旁的草丛里。
刚想挣扎,身后人悄声道:“嘘……别出声……是我!”
熟悉的声音和衣摆上的荷花香,夏灵安知道,督公来了!
很快一个小小的身影探头探脑地从破旧客栈里出来,四下瞧了瞧,见没有人追上来,才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
又转头向后面招了招手,一个壮汉才从屋里出来。
那小孩将怀里的半吊子铜钱递给壮汉,那壮汉接过,放在手里掂了掂。
“就这些?”
孩子点了点头。“现在的人愈发谨慎了,就这些我还是跑了好几条街才把人甩掉的!”
“滚!”壮汉一脚将孩子踢走。
孩子也没多大反应,拍了怕屁股上的灰,掏出抢来的半个肉包,大口的吃着,从来时的路回去。
见如此,夏灵安觉得与这二十多人硬拼,为了那半吊子铜钱实在犯不上。且不说他们人多,主要是不知对方武器有多少呀。
天不亮,两人便离了那间客栈,一路往北,走了将近两个时辰,走得夏灵安双腿发软,饥肠辘辘,这才又到了钟鼓楼。
“这京城,也太大了吧……”夏灵安只觉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挪一步都是一种酸楚。
按道理说,她现在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体力正好。可惜这副身体整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严重缺乏锻炼。夏灵安暗下决心,从明日起,一定要好生锻炼。
好在崔毅早已带人将广场控制住。马车也就停在广场一边。
原本街上熙熙攘攘,车马行人摩肩接踵,各色显眼夺目的标牌广告林林总总。除了数不胜数的茶馆酒楼之类,还有金银店、南货店、药店、浴室、丝绸行、牲口行、粮油谷行等等等等,数不胜数。
如今被西厂的人戒严后,原本的叫卖声、吆喝声、说话声已然不见。
“将人撤了,今夜此街便不戒严了!”督公皱着眉头。
曹毅也意识到这般做事不谨慎,给督公惹了麻烦,值得点头,不敢出声。
马车哒哒哒一路小跑,回了西厂。
进了督公寝房,夏灵安忙伺候着。
薛文跨进屋中。“督公。”
薛岑抬起眼:“有事?”
薛文道:“刚才咱们的弟兄巡街时和锦衣卫起了点冲突。”
薛岑合上奏折拿了本新的,“怎么处理的?”
薛文道:“同往常一样任其施为了。”
“嗯。”
静了片刻,薛岑扫了薛文一眼:“还有事?”
“……是。”薛岑神色古怪的纠结半晌:“今日午时一刻,南门抓到个女扮男装混入宫中的女人。”
薛岑视线又回到奏折上,随口道:“小事而已,交由东厂审理。”
薛文吞吐道:“不是……主父,这人……实际是……娼妓。”
“……”夏灵安顿了下,“娼妓?”
薛文有些哭笑不得道:“是,她为讨债进宫,被逮后非说人家欠了她嫖银三月未还,不得已装扮进宫的。”
“……欠了,嫖资?”薛岑足足停了半刻才道:“何人所欠。”
薛文面色难看道:“说是……东宫。”
薛岑手中的奏折彻底放下了。
“东宫……”夏灵安挑了下眉,难不成是那位?
拖着酸痛的腿,夏灵安跟着薛岑来了休息大厅。
“大人!您可得给民妇做主啊!”
“……”
薛岑帕巾掩口:“报上名——”
“……”
夏灵安看着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快忍笑忍出内伤来了,胳膊肘捅了捅薛文,捂着嘴悄声道:“难不成……那位好这口?”
后者干咳两声,小声道:“别出声!”
“督主,民妇乳名娇娇。”
薛岑铁青着脸道:“家住哪里!”
“城南,闵家巷。”
夏灵安见这约莫有四十岁的妇人,蔫儿得小白菜儿一样。嘟着大红唇说着乳名,满身的鸡皮疙瘩。不只是她,四周的当差也终于憋不住了,笑声此起彼伏起来。
在薛岑一眼扫过来之后,所有人立刻严肃起来。夏灵安也干咳着问:“可能说出是谁欠了你的嫖资?此人身高几何?长相如何?再见到你能否认出来?”
那妇人点了点头,一一说出相貌特征。越往下说,薛岑的脸越黑。
“他的后腰处有一块红色月牙标记。”
“够了!”薛岑打怀中掏出一张张百两的银票,克制道:“银钱已讫,你走罢。”
那女人摇了摇头道:“这些银钱哪里能够?”
薛岑道:“你要多少。”
“十张”
薛岑嗤笑一声。
四下里气氛为之一变。
他扔下帕巾猛攫住那女人的下巴,轻声道:“你可知这是何处?”他眯了眯眼:“你听听,仔细听听,听到那头院子里的哀嚎了吗?闻到铁烙人肉的熟香了吗?”
“你……”女人张了张口,颤声道:“你……你别唬我,滥用私刑,我可要、要报官的……”
薛岑笑道:“那你去啊,看看哪个官服敢接你的案子?”
他猛地放开那女子,蔑声道:“百两银子够你躺着花上十年,若再闹,”他微微一笑。“本督不介意让这世上少一条贱命。”
夏灵安呼吸一滞,这般的督公,她还是第一次见!
“……”女子沉默了半晌。“我丈夫就在门外,民妇出不去这西厂也无所谓不过是贱命一条!但是这后果,督公能否承受得住?”
“……”
薛岑怒气正显,扔下十张银票后走出厂院,翻身上马,夏灵安紧随其出。
拉住马的缰绳,夏灵安在薛岑身边道:“督公……此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薛岑垂了垂眸道:“叫底下人盯好她们,此事应该拿不到把柄。”讽笑一声又道:“不过一条小鱼,翻不出大浪。”
夏灵安点点头。
日子一天天说过就过,之前的事情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夏灵安与何青云没事儿就出去闲逛。这日秦姑娘找来,说是想要租一间房。
“醉花阁不是已经翻新过了么?”夏灵安偏着头问。
“嗯。”秦若曦点了点头。
“那你这是……”夏灵安不太明白。“不想在醉花阁干了?”
秦若曦摇了摇头:“那倒没有。京城最大的戏楼,发展还是很好的。只不过……总不能唱一辈子戏呀!做我们这行的,谁不都是为了找个可靠的人嫁了。不然拼了命的想要成名,攒了一辈子的人脉,不都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努力么?”
看着秦若曦似有似无的瞟了下何青云的方向,夏灵安好像明白了什么。
说话间,三人在一间挂着‘蓝桥房产行’的店面前站定。
一站住脚,马上就有热情的活计出来招呼。
“客官快里面请。可是想要看下房产?进屋进屋,小的为您们好好介绍。这中午的太阳可毒啊,赶紧里面请,喝杯茶解解暑。”
夏灵安与秦若曦看看何青云,两人到现在还不熟悉情况,自然以何青云为主了。
何青云折扇一甩,点点头,伙计便满脸笑容的将三人迎进店中。
店面不大,伙计捡张空桌请三人就坐,立刻有其他伙计上了茶。
接着伙计拿出了一张京城地图铺在桌子上,立在一旁问道:“三位一看便不是普通人,敢问三位,是租房还是买房啊?”
“租房。”秦若曦应道。虽然这是她决定做的事情,但她还是习惯性的,拒人千里之外,多一个字也不愿说。
“若小的没看错,您应是醉花阁的头牌秦姑娘吧?”
夏灵安一挑眉,秦若曦每次上台都是浓重的妆面,就算是这般熟悉她的自己,也未必认得出她的素颜。
“你们不必紧张。小的做房产多年,平日里没别的爱好,也就是好听个戏文什么的。之前有幸陪两位客官看房,去了两次醉花阁。巧了都是秦姑娘的戏。虽是远远地瞧了那么几眼,可是秦姑娘的身姿……早就记在小的心里了。
而且姑娘这衣着就不是普通人能穿的起的料子。应是西边进来的,整个大庆也就那么两匹,都被醉花阁的秦姑娘收了去!”
秦若曦本就不愿意被人认出来,虽说是头牌,是个万众敬仰的身份,可是说到底还是戏子。将手中刚拿起的茶盏,重重的往下一放。
不仅是她,夏灵安也生气的很。
秦若曦的身份很是特殊,捧她的戏迷不少,想要坏她的同行也是更多。她的身份信息着实不能轻易泄露。
“你认错人了!”秦若曦怒意上涌。
夏灵安也不高兴,可是她不得不肯定,这个小伙计的眼力还真是不错。
“您三位且留步!”小伙计一看三人要走,便伸手拦住三人去路。“三位且放心吧,我既是敢说,便是知道三位想要什么!”
何青云收了折扇,没好气的问道:“那你且说说,我们想要什么?”
“那定然想租一处去醉花阁方便的住所了,而且……需要隐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是谁家的屋子!另外……治安得好。”说着话,小伙计在地图上指了指醉花阁,然后顺着一条路,在一处点了点。
三人听完这些话,都冷静了很多。
何青云不必说,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的生活哪里需要他想房产的事情?
夏灵安在这个世界,就是个稚儿。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种事,她也是第一次遇见。
秦若曦倒是经历的多些,可是为了成为头牌,从小到大也一直是养在师父膝下,勤学苦练。找一间自己的住处,合格想法也是第一次有的。
小伙计见三人都安静下来,一边翻看房册,一边打量着夏灵安与何青云的装束,见他们穿着裁剪得体的上好丝绸袍子,举手投足间显露的首饰也不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