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女儿又做错了事,母亲切勿动怒伤了身体。”
绛玉仪容自若,跪在床前,黛玉见状也退一步跪在绛玉身边。
这责己是假堵人是真的话,贾敏总觉着耳熟,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你啊,心眼长的比个子快,就不能学学你妹妹?”
“寒鸦怎可比鸾凤?女儿年幼才弱,正要母亲时时管教,才得以行成步正,不走邪路呢。”
这回贾敏是真的让女儿给逗笑了,本身让绛玉跪下也只是想让气氛严肃些,她接下来的话才好说,没成想她这女儿似乎感觉出了什么,而且不想按照她的步子来走。
但贾敏最喜欢绛玉性格的一点,就是自从开口能言之后,做事说话有头有尾,不留把柄,而且心境极稳,很难看到什么波动,极肖其母。
因此此时绛玉就算打乱了贾敏的初衷,除了无脑发脾气之外也不好说她什么。
当然贾敏不知道前些天绛玉在后暖阁大发雷霆的事情,否则这评价可能要降一些。
“起来起来,又不是跪堂听审,看你们跪着就心烦。”
贾敏含笑开口,令出即改,绛黛也不在意,笑嘻嘻地携手起身,静听母亲接下来的话。
“你们都大了,我也管不了,绛儿,你想知道娘在郑姨娘房里说了些什么,如今后院你俩看管,我就说与你们听。”
黛玉是不清楚这件事的,但也没必要当即发问,只是跟姐姐要了个眼神,接下来总归会了解的。
“那时你们出生不久,对你爹有授业举荐之恩的恩师,如今吏部左侍郎,把郑姨娘送给了你爹。不久之后,当今太后有些突兀给了咱家一次厚赏。林家世代列侯,平日受皇家恩赐也不少,加上刚生了你们,当时我就没有细思,如今想来时间上也太巧了些。”
母亲的话绛黛各有所想,良久后绛玉先开口道:“父亲是天子门生,举荐之说怕是有些忌讳。”
师生、荐举和同乡最易生朋党,虽说后院的话轻易不会传出去,谨言慎行总归不会错。
贾敏笑道:“是我失言,你们可惜是女儿身,可惜啊……”
这话贾敏说过多次,林如海也这么想过,此时他正好进屋,听了妻女的交谈后停下脚步,静静坐在帘外不作任何行动。
此时黛玉也理清了思路:“太后无端作赏,莫不是因为郑姨娘是她的人,要以此警示父亲和母亲?”
“可笑我七八年才想清的事,瞒不住你们一刻钟。”
贾敏此时已经有些目眩,因此加快了语速道:“左侍郎与宰冢仅一步之遥,作这事本来就古怪。于是今日我以言语相试,以证实这个猜想。我死……我睡下后,你们记着一切如前,别作多余的事,只是心里要防着。”
“女儿知道利害,母亲快休息罢。”
黛玉看出贾敏有点支撑不住,连忙说道。
“等我把话说完。”
贾敏摆摆手,对绛玉道:“绛儿,去把我妆奁旁的那只金湘盒拿来。”
绛玉依言而行,贾敏从盒中拿出两把象牙白玉梳,盒底还有一封书信不过暂时没有动,只把梳子珍重地放到绛玉手中:“这两把新梳,是为你们及笄的时候准备的,你身为长姐,一定要保管好。”
“娘,你能好起来的……”
“收好!”
贾敏截断了绛玉的话,见女儿小心收下后,视线也已经发黑,眼睑不受控制地垂下,作出对大女儿的交代。
“绛儿,你心思沉稳,所虑颇深,作事治家有条有法,娘没什么能教你的……只是性子外和内冷,左右少有知心人。没了你妹妹帮衬,将来主理一府,易遭小人所害。”
贾敏这话没说透,其实她最担心的还不是绛玉的御下之道,而是大女儿不愿讨好他人,与人距离不远不近,在这盲婚哑嫁的年头,将来夫婿公婆如果入不得她眼,下场可能比黛玉惨得多。
“是,我会改的。”
她会改才怪了,绛玉这辈子早就打定主意要作个老姑娘,只等家里彻底安稳,再把黛玉嫁了就远遁山林,不过为了防止母亲当场气死,这话肯定不能直说。
不过即使不说明,绛玉的心思贾敏也能猜到两分,黛玉则能猜到八分,于是干脆给了姐姐一对白眼。
“那个盒子最下有一封书信,如果我有个万一,你们记得把它送去荣国府。”
绛黛点头应是后,该交代的都说完了,贾敏突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
“你们生于吴地,会唱《四时歌》么?”
绛黛对视一眼,俱说不会,《子夜四时歌》她们倒是都读过,但读过和会唱是两回事,子夜四时歌总体还是怀春女子的心声,歌词质朴而大胆,并不适合小姑娘学唱。
“你们生在南方,为娘的却是北方人,对你爹一见倾心,就想为他作些什么,后来听说子夜四时歌是吴声民歌,便去学了吴语,唱给你爹听。”
房里极静,贾敏即使声音已经转小,也不妨碍绛黛和帘外的林如海听清楚。
“绛儿,你长这么大,从没听过你唱歌,今日娘教你唱四时歌好么?”
“好。”
立即应下的绛玉和静站一旁的黛玉,心智在这个年纪可以说冠绝天下,可此时姊妹俩都无法理解贾敏的苦心。
绛玉最大的毛病不同于其妹,贾敏说不出口,因此把年轻时与丈夫的幸福分享给她,并让她跟着唱四时歌,期待能把长女心中的坚冰略微捂暖一些。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
“高堂不作壁,招取四面风。吹欢罗裳开,动侬含笑容……”
“风清觉时凉,明月天色高。佳人理寒服,万结砧杵劳……”
……
绛玉一句又一句,跟着母亲唱着,帘外的林如海忆起刚成亲时夫人的绝世风采,接亲时的十里红妆;再想到这么多年不离不弃、携手同行,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春夏秋三时已唱过,却迟迟不见母亲起冬歌的头,绛黛再看去,贾敏已经合上眼睛,带着清浅的笑容,伴着渐深的夜色,重新归于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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