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给宝玉湘云二人想的安置之处不是别处,正是李园。她想着李园如今没有正经主人,连家人十停也去了八九停,剩下的除了老弱无处可去的,就是还没成年的毛孩子,总觉得不可靠。要是自己时时去帮忙打理呢,一来她和李寻欢也不是正经亲戚,未免太过招眼,二来她盘算着回苏州老宅去看一看,这边怕是要撂下一段日子。可巧有两位兄妹在此,又要隐姓埋名过活的,不如就送进园去,倒是两全其美。
如今她出的主意,湘云没有不赞同的,宝玉虽和她生了些隔阂,但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听她说得不错,也就点头答应了。
黛玉因想,贾、史两家的嫡子嫡女被自己收容了,这事虽瞒不过皇帝,但也不好太过张扬,于是第二天傍晚,才吩咐着安排马车动身。
到得李园,那边看门人是认得黛玉的,二话不说,已迎他们进去。黛玉便叫他召集园子里的人都过来,跟湘云和宝玉见过了,只说是自己请来看园子的管事。众家人早知道这位表小姐跟自家少爷上少林寺救人的事迹,对她的敬服,比当初对林诗音还更加三分。此时又见她荐的两人,男的儒雅文秀,女的明丽动人,哪里是管事,竟像是画儿上走下来的神仙眷侣一般,当下没口子的答应。
黛玉又揽着湘云笑道:“那可就委屈你们了!”
湘云忙道:“这怎么是委屈?比我想的好上百倍千倍了!这是你兄长的家,那我也只把他当兄长看,再没有不尽心的。就是——”说着边笑边瞟了一眼宝玉,“就是他也不比从前了,记账盘账什么的,总能学起来,还道他连个戥子都不认得呢!”
说罢三人都笑,又想起在大观园的时光,又是笑,又是叹,不禁眼眶又湿了一回。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似有人声。黛玉因要出门,借机求着乌香把倩语思云放了起来,照旧在自己身边当差。这时倩语便跑进来,禀道:“姑娘,门外来了两个人,见敲门没人开,就跳墙进来了。看样子也不像是贼人,我没敢拦,就回来禀一声。”
此时园内家人都聚在厅上,听了这话正在奇怪,却见那两个人已进了院子。有家人年纪大的向外张望,忽然就欣喜地叫起来。
“二少爷!是二少爷回来了!”
黛玉听得心头一颤,也顾不得其他,快步出了门。借着厅上摇曳的烛光,果然见李寻欢微微含笑,一双眼正落在自己身上。
她自忖近来长了不少本事,对着满院家人也能侃侃而谈,安排得头头是道。谁知乍见了这位表兄,又蓦地变回那个初识时的小姑娘,在他面前只有仰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两边跟着的人都机灵起来,铁传甲上来作揖,叫“姑娘”,紫鹃和雪雁忙忙地叫着“表少爷”屈膝万福。跟着满园家人都过来见过正经主人,也有不少和铁传甲相厚的,问长问短不停,总算是打破了这番尴尬。
黛玉方定下神来,笑着走到李寻欢跟前道:“总没见过这么做主人的,大半夜的跳墙进来?”
李寻欢笑道:“你还说呢!你也不留个人应门,我们敲了半天没开,不跳墙,难道露宿街头?”
黛玉听了“噗哧”一乐,斜睨着他道:“你不是大侠么?我只道大侠都是露宿街头,喝风呵烟的!”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进厅上去。黛玉突然觉得有点脸红,忙着向他引见了湘云和宝玉,又说了住在自己府上不便的事。她情知这位表兄最是替人着想,能帮忙处必会帮忙,但自己这番自作主张,分明是利用他心善,不会拒绝别人,总是觉得对不住他。
果然李寻欢毫不介意,点头笑道:“这倒是好。我本来不常在家,倒要劳烦贾公子和史姑娘多多费心。”
他说得随意,但湘云和宝玉齐齐称着“不敢”,恭敬一礼。两人久经风尘,知道面前的人心胸宽阔,方能容得自己在此,故而是真心感恩。
两人见无别事,又亲见方才这位传说中的“表兄”跟黛玉有说有笑,料想他们还有话要说,便招呼着人散了,回园中各自安置,当值的当值,安歇的安歇,只留下黛玉和李寻欢在厅上。
黛玉还没开口,脸上又是一阵发烧,心道今日是怎么了?在他面前竟如此不自在起来。又怕他笑话自己,不得不掌住了,只作淡淡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呃……”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李寻欢却也尴尬起来,正沉吟着如何回答,猛地呛着了,连连咳嗽。
黛玉一惊,急着道:“你还是咳嗽?给你开的药,你吃了没有?最近又喝酒了?铁大哥也不说管着你……”
“姑娘,冤枉啊!”铁传甲插言道,“这些日子我盯得少爷死死的,一滴酒也没见他喝过。药也按时吃的。”
李寻欢忙摆手道:“我没事。刚才呛了一下。自从吃了你的药,近日来都很好,你别担心。”
黛玉见他确实不像之前那种撕心裂肺的咳嗽,便舒了一口气。却听铁传甲在旁笑呵呵地道:“姑娘,你不知道,少爷这次回来,是专程来看你的。”
黛玉不防备,“呀”的一声,刚刚退下去烧的脸颊又加倍热起来。耳边听着李寻欢也重新开始咳嗽,心里又是害羞,又是好笑。
李寻欢猛丁被铁传甲揭穿来意,心里顿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只觉得不光黛玉,连紫鹃雪雁两个也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不得不咳嗽掩饰。待压下自己心绪,便点头道:“正是。这事是我疏忽了,总以为传甲和中原八义那一段恩怨已经完了,不想他们竟追到这里来。多亏有你,救了传甲性命,所以我专程回来道谢。”
说罢竟端正一揖。黛玉叫着“哎呀”,忙忙地还礼,嗔道:“怎么这般客气起来!铁大哥有难,莫非我袖手旁观吗?那你救我之时又怎么算?”
李寻欢笑道:“那是不同的。你一个小姑娘,又不会武功……”
黛玉打断他道:“在你眼里,我就一直是个小姑娘!”说着鼓了鼓嘴,满面不高兴的样子。
李寻欢打量着她道:“你还不是小姑娘?你去照照镜子去,嘴上都能挂油瓶子了!”见黛玉连忙收了赌气的神气,才笑道,“我怕是把你带坏了,见到什么事都要管一管。你与我又不同,女孩子……”
“我跟你自然不能比!”黛玉再次打断他,一双笑眼闪了闪,瞬间带上了些促狭,“‘多管闲事的李二’,这名号可是圣上亲口封的,在你面前,我不过小打小闹的罢啦!只不过我一个人,又没旁的人可以依靠的,自己不强项些,怕更受人欺负呢。”
李寻欢在听见她提到“李二”的时候颇有些窘色,但听了后面的话,便叹了口气,似乎要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黛玉也不追问,转头却招呼铁传甲道:“铁大哥近来还好?你们怎么不知会一声,就半夜赶回来,可吃饭了没呢?”
铁传甲听她一连串问得没个话缝,也不知道怎么答,便讷讷起来。李寻欢笑道:“你看你,还是这个样子。我倒没听说你还会做饭了?”
“你……”黛玉一看他目光温暖,却满含了笑意,就知道是故意的,索性哼了一声道,“你讨厌!”说着还跺了跺脚,扭身不理他。
李寻欢见她纯是小女儿态的撒娇,显然没把自己当成外人,又见烛光之下,侧过来的一张俏脸似嗔似喜,带着微微的红晕,禁不住心里一动,几乎想伸手去摸一摸。但默立半天,终是把手放在唇边,压抑着咳嗽一声,这一声却勾起内腑中一阵疼痛。
紫鹃见两人之间有些僵,忙笑道:“要让姑娘学做饭,那日头怕是从西边出来了!我倒是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热汤水做些来。表少爷和铁大哥半夜赶路回来,怕是胃口里冷得不好受。”说罢又拉雪雁,拉了好几次,终于两人推推搡搡地去了。
铁传甲见状,也“咳”了一声道:“我……我去看着他们把卧房收拾出来……”就跟火烧屁股一般,匆匆窜出门去。
一时之间,偌大一个正厅之下,就剩下李寻欢和黛玉二人。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静夜之中,只听到烛火轻轻的噼啪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