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数百年,多的是年少成名的将帅,大器晚成者却寥寥无几,年近五十的杨震便是这其中之一。
官拜司徒的他终于成为了大汉朝堂新的柱石,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曾经决意大隐于市远离政治的杨震,如今却站在了天下最大最高的政治舞台上。围绕着至高权力争斗不休的政治集团也开始以杨震为中心展开了较量。
相比克己复礼的徐防,杨震多了几分桀骜不驯;相比刻板严苛的陆珩,杨震又多了几分世事洞明的通达。故而在持续数年的帝后之争中,他总是能够恰如其分的保持中立和公允,因为他始终秉持无论党派,有能者治国的理念。
郎中杜根之死是一个转折点。
这件事,让杨震意识到党派之争的巨大祸患,也让他意识到在这个愈演愈烈的政治斗争旋涡中,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与其深陷其中左右为难,不如索性终结这一切。
杨震心中十分清楚,眼下的局势,如同两军对峙,独木桥上狭路相逢,势必有一方先退,方能有活路。尽管与邓骘交情匪浅,尽管也敬服邓太后治国之才,但在世受皇恩又接受了一辈子正统儒家之教的杨震心中,维护帝王正统仍然是他作为汉臣的本分。于是,几经思量之后,杨震选择了扶持刘祜。
而这,便是刘祜一直等待的那柄最锋利的利剑,是邓氏兄妹亲手将这柄利剑,一步一步,交到了他的手中。
自然,过程并非是一蹴而就的。
对刘祜而言,押注在杨震身上更像是一个赌局,因为世人皆知杨震与邓骘交往甚密,更是在邓骘的力推之下才勉强出仕。可刘祜偏偏从他身上看到了翻盘的机会,当年弘农郡里的匆匆一面,杨震身上的大儒之气已经显露无疑,刘祜想要赌一把,这样一个有着“关西孔子”之称的当世大儒,在最关键的时刻,是否会选择倒向刘氏天下。
自从三年前邓骘力推杨震入京后,刘祜便将杨震视为当年的帝师徐防,对杨震极其敬重,可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了对杨震反复的试探。只是杨震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闪转腾挪,就是不肯陷自己于党争之中。
但刘祜已经越来越没有耐心等下去了。于是,他索性添了一把猛火。百官的劝谏只是引子,真正的攻心之火正是杜根。
这把火烧的恰如其分,邓太后的冷酷与暴戾不仅让百官心惊胆颤,也让杨震失望之余生了扶持刘祜打压后党之心。
与高翎旗帜鲜明的与后党作对不同,杨震采取的策略是釜底抽薪。他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在地方郡县官吏的选拔任用中不动声色的换上了大批倾向于帝党的有能人士。出于对杨震的信任,加之如今邓绥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尚书台和少府中,甚至都没有察觉地方郡县人事的变化。
等到邓绥意识到自己的政令在各地郡县经常遇到阻力之际,这才恍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她所把控的中央朝廷已经逐渐有被架空的迹象。不用说,在这背后自然是刘祜推波助澜,可若没有杨震的协助,只凭刘祜现在的能量是断不可能这么快做到如今的地步。只需简单一番调查,便足以证实自己的猜测。
邓绥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向倚重和信任的杨震,居然背叛了自己。她将杨震召来了永安宫,她要亲自问一问这位司徒大人究竟在筹谋什么。
接到永安宫内侍的传旨,杨震心中已然猜到了原委,但他却没有一丝畏惧或慌张,神色坦然的接旨入宫。
永安宫里,邓绥摒退了所有侍婢,压制住心头的怒火,开门见山道:“司徒大人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只是你欺骗孤这么久,今日是否能给孤一个说法呢?”
出乎意料的是,杨震丝毫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意思,他长揖到底,坦然道:“太后乃天下第一睿智通达之人,臣的这些伎俩当然逃不过太后的法眼。太后和大将军对臣恩重如山,如今之事,若太后气愤不过,臣甘愿一死以谢太后与大将军知遇之恩!”
听到杨震甚至都不屑为自己找一个哪怕苍白或者荒唐的理由来脱身,邓绥冷笑道:“杨震,你选贤任能,是为了社稷,孤若因为一己私欲处置了你,那便是打压帝党因私废公,你是想故意激将,让孤失了天下臣民的心,对吗?”
“臣,不敢!”杨震神色肃然道:“臣选贤任能,确实是出于公心,但臣也要承认,这些人,都是有匡扶刘氏天下之志,也便是太后口中所说的,帝党。”
他如此坦白,却令邓绥更加愤怒,一张艳若桃李的脸瞬间冷若冰霜,眉宇之中已经透出隐隐的杀气,冷冷道:“看来你是有备而来,你手上到底有什么筹码,说吧!”
“臣并无任何筹码,臣有负于太后,甘愿领受太后一切责罚。但是今日,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讲。”说着,杨震突然上前一步双膝跪地,同时双手摘下头顶上的玄冠,置于身旁,向着邓绥拜了三拜,而后直起身来,语气从容且刚毅道:“当年先帝猝崩,江山风雨飘摇之际,是太后担起了辅佐幼主的重担!幼主不幸早夭,各方势力虎视狼顾,腥风血雨之中是太后力挽狂澜,护持明主继位!大汉旱涝近十年,内灾不断,外敌滋扰,也是太后励精图治,抚定内外,才有了今日的清平盛世!太后为大汉倾尽心力,包括臣在内的文武百官,还有全天下的百姓们,全都看在眼里!太后于社稷之功勋彪炳千古,史书之上必将万世流芳!”
杨震一番慷慨激昂之词并非有意逢迎,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逢迎之人,每一句都是他的肺腑之言,而后他又话锋一转道:“可是,如今的朋党之争已经从根本上动摇了大汉的国基,对于外戚之祸的担忧,成为了一柄悬在每一个有志之臣头上的利剑!这些,太后心里应该比臣更加清楚,太后也定然不想看着自己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盛世江山再次陷入风雨飘摇的境地!再者,当年的吕后与窦后主政,纵然夹杂几分私心,更多还是为了江山社稷,平心而论,她们亦绝非庸碌无能之辈,治理国事之才干比之历朝先帝亦不遑多让,可太后且看,如今在后世子孙之中,不乏的是口诛笔伐,还有谁记得她们为江山社稷做了什么?臣绝非以吕后窦后讽喻太后,在臣的心中,太后的胸襟气度与睿智谋略,都远在吕后窦后之上,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臣更不想看到有朝一日,太后百年之后,承受汉室子孙还有天下黎民的非议与不公!”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杨震满面涨红,甚至连声音都已经开始颤抖,但是他的眼神之中却透着万分诚恳与坚定。
他努力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一次叩首拜道:“今日这些话,臣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太后定会质疑臣为何不像其他同僚那般上书直谏,因为臣知道自己无力扭转太后的心意,所以,臣只能行此下策,太后可以降罪臣倒行逆施,臣绝无怨言!”
邓绥怔怔的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杨震,他一直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也极少在人前流露自己的任何情绪。今日,他竟然说了这么多,且句句都如芒刺一般,狠狠的扎在了邓绥心头。这些话,也只有他杨震敢说。
漫长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邓绥终于开口,只扔下了一句淡淡的话:“孤累了,你退下吧。”
没有降罪,没有驳斥,甚至没有愤怒,杨震不禁有些诧异。积压于心的话今日全说了出来,杨震终于松了一口气,浑身轻松,可太后这般不置可否的态度,又令他着实捉摸不透。于是,杨震怀着几分复杂的心情默默的退了下去。
在他离开之后,邓绥坐在凤椅上,凝神许久。
蔡伦未敢上前,只是远远的瞧着。方才他独自一人守在殿外,虽不知里面的详细情形,可杨震说到情绪激昂处,声调比平时高了许多,便零零星星传了几句出来。尽管只听到了寥寥几句,可也足以令人心惊肉跳。
此刻,蔡伦的眼神倾注在邓绥的脸上,他惊讶的发现,近日来一直锁在邓绥眉头那厚重的冰霜,竟然开始消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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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元年春,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刘祜唯一的儿子,年满五岁的刘保被册立为太子。刘保是宫人李氏所生,而刘祜的皇后,长水校尉、北宜春侯阎畅之女阎姬,却一直无所出。可令人意外的是,李氏在生下刘保后不久竟然中毒而亡,那时的刘保尚未满月。
眼见皇子生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毒害,邓绥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此案。可查来查去耗费了几个月,仍然未能查到蛛丝马迹。邓绥心里料定能在戒备森严的皇宫之中下此毒手且不留痕迹的,必定是一个在宫里权势了得之人。遍观刘祜当时的妃嫔们,不管论圣宠还是论出身,阎姬都是当中翘楚。她容貌艳丽,又能吟诗作赋,极有才学,甫一入宫便封了贵人,深得刘祜的宠爱,次年便被立为皇后。奈何阎姬自小便有宫寒之症,虽多年调理仍未见大好,故而始终未能怀上龙胎。此番李氏生下皇子,又是刘祜唯一的儿子,日后必将母凭子贵,危及阎姬的地位。如此看来,阎姬毒害李氏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邓绥本意要严查阎姬,可刘祜对阎姬极为宠爱,百般向邓绥陈情又在邓绥面前极力作保,坚持阎姬是清白的。
阎姬毕竟是一国之后,贸然将她作为疑凶审讯,一旦传了出去,整个汉室脸上皆无光,让天下百姓耻笑,想到这一层,邓绥对于严查阎姬之事也犹豫了。再者,想想自己这个儿媳,虽然性情跋扈了些,但在宫里这些年,品性倒还算端正,对邓绥也颇为孝顺,似乎也不像是如此心肠歹毒之人。于是,邓绥的怀疑之心便也淡了下去。久而久之,李氏之死便成了一桩悬案,逐渐淹没在深宫的岁月里。
如今,刘保已经年满五岁,到了入塾读书的年纪,又是刘祜膝下唯一的皇子,理应正其名分。在邓绥的主张下,刘祜便正式册立刘保为太子。
册立太子,意味着储君既定,这桩事的意义还不止于此。
就在太子册封的典礼上,邓绥在文武百官面前宣布,正式归政于刘怙。
即位十四年,终于等来了真正君临天下的这一日,刘怙的心情可想而知。然而,虽说是归政,邓太后还是不出意料的留了一手。她一方面将官员任免的权利交给了刘怙,但是另一方面,对于三公九卿的任免,还是要向其奏准。另外,更为关键的是,军队调遣大权仍由大将军邓骘掌控,这便意味着,大汉的军权还是由邓家来把持,刘怙即便是真龙,也是一条被束缚了爪的龙。
对于邓太后归政却不放军权的做法,刘怙心中甚为不爽,但奈何后党一派的朝臣极力拥护,甚至连杨震,这次也站到了后党的一边。刘怙骑虎难下,只能强颜欢笑,口上还要代天下百姓谢恩太后继续为大汉操劳,心中早已忿怒难平。
礼毕,百官散去,刘怙单单留下了杨震,质问其为何赞成太后此举。杨震坦然道:“陛下应该知道,臣从来便不属于任何一党。先前,臣愿意协助陛下,打压后党,并力谏太后归政,是因为朋党之争愈演愈烈,势必危及大汉的国本。今日,臣之所以赞成太后,也是因为当今大汉的社稷,还离不开太后,大汉的安稳,也离不开大将军邓骘,若贸然行事,也必将动摇大汉的根本。”
听完杨震的话,刘怙脸色阴郁,意味深长道:“杨司徒所言,是不相信朕能做好这个皇帝,对吗?”
“非也。”杨震一脸坦荡,郑重道:“陛下幼年登基,躬勤政事,宽厚爱民,假以时日必成一代英主。只是现在,时机未到,若当下便将军政大权揽于一身,或难承其重,不如循序渐进,即可抚平后党之心,又可避免朝廷震荡。还望陛下三思。”
从情理上来讲,杨震的考虑无疑是最为周全妥帖的,刘怙一时也无从辩驳,只是心中到底还是意难平。
自此以后,这对没有任何血缘之亲的天家母子,继续维持表面上的祥和太平。邓绥依然是天下人心中那个杀伐果决无所不能的太后,刘怙也依然是天下人心中那个至仁至孝勤政爱民的皇帝。边境安稳,四海清平,栉风沐雨数百年的古老帝国,似乎正在迎来一片难得的太平岁月。
然而,危机悄无声息的发生了,不过对于许多人来说,也可以称之为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