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燮与巫木归见面的地点设在两军阵地中间的位置,鲜卑人在此搭建了一个简易的营帐,摆下两列案椅,镇定自若地等着汉军的出现。
说起来真的是十年的老对手了。第一次交锋的时候,耿燮还只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巫木归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还嘲笑窦宪手下无人,派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送死。没想到就是这一仗,成为了后来兵家们津津乐道的以少胜多的经典之役。当年,初出茅庐的耿夑沉稳巧妙的设下连环计,重创了鲜卑人,自此以后,便威名远播,被称为“天才少帅”。第二次交锋是五年前的一场恶战,双方都动用了重兵,鲜卑人更是全族倾巢而出,最后在窦宪的指挥下,汉军再次大败鲜卑。但是这一次,老谋深算的巫木归终于占了上风。
这也是五年来耿燮第一次见到巫木归,他苍老了许多,瘦骨嶙峋,只有那双秃鹫一般的眼睛却愈发毒亮。
巫木归用汉语开场,他是鲜卑将领中为数不多的能说汉语之人:“耿将军,多年未见,你还是一表人才,再看看老夫,已经老的不像样子了。”
耿燮意味深长的回答道:“巫老将军客气,姜,还是老的辣。”
巫木归哈哈大笑,也不再迂回,开门见山道:“耿将军,我手上的这个孩子,可否值粮食三千石和战马五百匹?”
耿燮若无其事的喝了一口青稞酒,略加思索便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不值。”
装扮成护卫站在林忠身后的邓绥一听这话,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故人家的毛头小子而已,本想让他历练一番,却不曾想如此不争气,不过纸上谈兵之辈耳。”耿燮神色自若,接着说道:“巫老将军知道现在粮食紧缺,战马也涨到了五十两白银一匹,一个不成器的废物,自然不值这么多。”
“哦?”巫木归的三角眼中透着狡黠的光,冷冷道:“那耿将军认为能值多少呢?”
“一文不值,”耿燮丝毫不以为意道:“老将军可以随意处置。”
邓绥听到耿燮如此说,险些气的跺脚,但她知道眼下不是任性造次的时候,只能拼命在心里对自己说“镇定一点,镇定一点”,两只手不由自主的紧紧握成了拳头。
巫木归紧紧盯着耿燮,他并不十分相信耿燮的话,但是却没有从他的神情上看出丝毫情绪的波动。他喝了一口青稞酒,恶狠狠地说道:“既然如此,就把他拉去喂马吧!来人,把那小子拖······”
“不行!”邓绥终于忍不住失声喊道。
在场的十几个人,包括汉军和鲜卑军的首领,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这个瘦小的护卫身上。邓绥索性把心一横,从容不迫的走上前来,冲着巫木归正义凛然道:“久闻鲜卑的巫老将军用兵如神,也听说鲜卑勇士个个骁勇善战,可没想到战场上赢不了我们汉军,居然要用一个士兵的性命来要挟汉军,传出去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巫木归听到一个小小的护卫也敢这般奚落自己,脸色铁青,下首有一个能听懂些汉语的鲜卑将领立刻拍案而起,举起尖刀指着邓绥吼道:“胡说什么?找死!”
“啪!”的一声,耿燮重重将酒杯摔在了地上,大喝一声:“住手!”
他那凌人的气势瞬间势震慑住了在场的鲜卑人,巫木归向举刀的鲜卑将领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乖乖收回了尖刀。
空气中,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顿时弥漫开来。
只见耿燮扫视了鲜卑人一眼,语气淡定道:“我这个小护卫乳臭未干,说话不知分寸,巫老将军应当不会与他一般见识。”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巫老将军今日此举的确难免令天下人质疑你们鲜卑人以人质相胁手段卑劣。既然你们想要粮草马匹,不如,我们换个筹码赌一把,不知巫老将军意下如何?”
“如何赌?”巫木归冷冷问道,眼中射出阴森森的光。
耿夑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道:“我汉军的兵力数十倍于你们鲜卑,只要我发令关中,不出数日便可召集上万人马前来驰援。不过以多取胜,胜之不武,如今既然你我双方兵力相当,何不在此一决胜负。若你取胜,粮食、马匹,耿某如数奉上;若我军取胜,你们便立刻释放汉军俘虏,退回关内,十年之内不得滋扰汉境。如何?”
当着汉军和鲜卑众多将士在场,耿夑知道巫木归此刻定是骑虎难下,如若拒绝,必会让人耻笑他惧怕汉军。自从上次一败,巫木归已经踌躇多年,早就想一雪前耻,既然现在耿夑主动挑衅,那便索性大战一场,杀杀他的威风。
“好!”巫木归眉毛微微挑起,露出狂傲的神色:“不过,老夫要加一些筹码。若我军取胜,粮食马匹翻倍奉上!”
耿夑不动声色道:“若是战败呢?”
巫木归一字一句道:“那便加上老夫一条命!”
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决绝与狠辣,鹰隼般的三角眼中隐隐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随后,双方立下战书,约定两日之后会战山海关。
回汉军营的路上,耿夑神情严肃的走在最前面,丝毫未理睬邓绥,她沉默的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看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一入中军营帐,耿夑便立即召集林忠和赵广勇部商议作战计划。从两军当前的战力来看,可以说是势均力敌,但鲜卑人常年骑在马背上四处抢掠,其凶狠矫健却是强于汉军。若是短兵相接,胜负难以预料。然而这一仗,对于耿夑来说却绝不容有失,因为这不止关乎邓骘的生死,更关系着汉军的声威。所以,他必须慎之又慎。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了,日头已经偏下西山,护卫端进来干粮和腊肉,这时,耿燮才突然想起了邓绥。
方才因为焦虑战事,无暇顾及其他,也不知道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现在是否平静了一些。不管怎么说,既然她已经来到了这里,自己就要肩负起长辈的责任,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否则如何向死去的邓训交代。耿夑心里记挂着,便胡乱吃了两口,赶紧去邓绥的营帐里寻她。
掀开营帐,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耿燮心里猛的一慌。这个小丫头实在是太野了,胆子又太大,今日见他并未全力救出邓骘,难保不会自己想办法。
到处搜了一通,都没寻见邓绥的踪影,耿夑甚至开始懊悔自己过于疏忽邓绥。在这个虎狼之地,万一邓绥真的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后果将不堪设想。眼见天色渐黑,耿夑心里也越来越慌,带着护卫们找遍了关隘的每个角落。
终于,塔楼守卫前来通传,说是在塔楼上面发现了邓绥,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耿夑立刻赶到了塔楼下。抬头往上看去,只见漫天的火烧云,翻越崇山峻岭,一直绵延到海天相接的地方,映红了苍茫的大地,还有古老的关城。这般瑰丽奇幻的景象,就连戎马一生的耿夑都深为感叹。
在那高耸的土黄色塔楼之上,一个单薄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上面,看那身形便是邓绥无疑,耿夑信步而上,登上了塔楼顶。
这里是对着渤海湾的一处塔楼,风很大,不知何时吹散了她的发髻,长发在大风中飞舞。耿夑脱下了自己的披风,走上前去,紧紧裹在了邓绥身上。
她看上去心事重重,眉头紧紧蹙起,正望着远处的火烧云出神,冷不丁被耿夑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立刻撞上了耿燮关切的目光。
“在担心邓骘吗?”耿夑问道,他的声音里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柔,听起来愈发深沉而充满磁性。
邓绥轻轻咬着唇,点了点头。
看到她满脸忧虑重重,一双美丽清澈的柳叶眼中藏不住的愁波潋滟,耿夑不由心生怜惜,可他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姑娘家,他只能尽力让她安心,于是便道:“我和那鲜卑老将巫木归是十年的老对手了,彼此十分了解。他看得出邓骘身份非同一般,所以会用他来要挟;而我也看得出他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也能直击要害。”
见邓绥听得津津有味,眼中放射出好奇的光芒,耿夑便继续道:“鲜卑是一个马上打天下的游牧民族,他们骁勇善战,出手凶狠,但他们也有着我们汉人难以理解的自尊自大。今天,我在鲜卑人面前所说的话,概括起来只有两个字:激将。巫老怪也知道我是在激他,但是当着众多鲜卑勇士和汉军将领,他骑虎难下,只能接受我的挑战。加之数年前,他曾败在我的手下,如今正好有这个一雪前耻的好机会,他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既以公开一战定胜负,那么巫老怪便绝不会再用邓骘的性命相胁,所以,邓骘现在一定是安全的。”
“原来是这样,”邓绥顿有恍然大悟之感,紧跟着追问道:“这是不是兵书所说的,攻心之计呢?”
她的问题令耿夑不禁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整日喜欢泡在山海阁里的小丫头,还真是把那些兵家古籍装进了心里。
耿夑的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嗯······可以这么说。”
“可如果两日之后你战胜不了他呢?”邓绥突然带着疑虑的语气问道。
只听耿燮温柔而坚定的回答:“小丫头,相信我,一定会赢的。”
这个平日里像闷葫芦一样沉默的将军,此刻在塔楼之上对邓绥说的话,似乎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
大风吹起了她的长发,也吹散了他们的对话。可是耿夑方才说的这几个字却深深烙进了邓绥的心里,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她只能相信他,她也愿意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