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机极其虚弱地躺在床上,新房早就没了任何生气了,窗户和房门是紧紧关着的,她知道外面已到了中秋了,秋风吹秋叶,比这屋内更冷清;她身下是一床野兔皮织就的褥子,是她生宣容时就铺在身下的,生产的血迹透过层层葛麻渗透到这褥子上,造成这褥子有了斑驳的印痕,那一撮曾经沾染血的兔毛在干了之后硬硬的。她平时只有一个人躺在这从外面锁着的新房内,酹被捆绑于柴草房中。有婆子按时给她送饭,尽管是热汤热菜,但放下就走,绝不攀谈,任她不停地问,间歇地哭,偶尔地喊。她太想孩子了,她想知道自己早产的女儿被割掉多余的手指之后是否还安好,但是她不后悔,因为她觉得屈应执不应该有六指女儿,屈府不应该有不完美的后人?屈府就应该有像小姑安歌那样明媚聪慧玲珑剔透的女公子。
日头落了,室内暗了下来,无人给她点灯;天亮了,她方知又迎接新的一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静静听着院中的声音,她想听奴仆们闲谈,她想通过闲谈知道孩子情况;她想听孩子的哭声,可整整一个旬日她都没有听到。她终于能下地了,能走动了,她掏出一块金子给日常送饭的婆子,压低声音说:“我的女儿,她是否还活着?”
那个婆子视而不见,转身离开了。
高机想:“为什么,为什么我听不到孩子的哭声?”
她生产一个月之后,屋内凉了,晚上婆子送来了炭盆,高机用裁衣的剪子夹起炭盆内的火炭,放在窗上,窗子镶嵌的冰纨马上被烧出一个洞,火苗在冰纨上一点点蔓延开来,一会整个窗子就变成空洞,高机就从这窗子爬了出来。她一路小跑跑到将军卧房外的长廊,只听有婆子喊:“着火了,着火了。”一时几个婆子起来了,去找木盆,去打水救火。
姜隰于梦中惊醒,废在卧房外说:“夫人,是少夫人房失火了。”
老将军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咳嗽声,低低地说:“不要只顾着救火,快,把高机救出来,别让她呛倒了烟。”
高机连忙几步闯进了屋内,拨开废,直接冲进了卧房,跪于屋内,说:“父亲母亲,火是我放的,我只想出来看看孩子,她还好吗?”说着眼泪如雨。她抬起头,将军夫妇穿着素色的睡袍,一大张床榻,将军住在里侧,夫人住在外侧,两人中间分明放着一个襁褓,襁褓上盖着半张的豹子皮,从襁褓中露出一张极小极小的脸。
姜隰大怒:“废,你还不赶快拉走这个毒妇,她戕害我屈家的子孙。”
废走进卧房,刚想拖走高机,高机膝行至榻前,说:“父亲母亲,是我高机高攀了屈府,我生来六趾,差点被父亲扔于山上,成为虎豹豺狼的食物。屈府现今只有这一个子息,我绝不允许她不完美,让她长大后为此不快,让别人嘲笑屈府娶了我这样的儿媳,生下了六趾的子孙。这是我的孩子,我如何不心疼?儿媳直至今日都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就是想看个究竟,如果孩子不在了,我这个娘也决计不活了。”
老将军缓缓说:“我屈府不会嫌弃别人身体上的不足,更不会扔掉自己的子息,是你偏狭了。”
高机顿首说:“儿媳知错了。”
姜隰说:“既知错,就走吧。”
高机说:“请母亲允许我抱抱自己的孩子。”
姜隰大怒:“谁知道你有会做出什么?”
屈骜拦住姜隰,说:“还是让她看看自己的孩子。”
废伸手去搀高机说:“少夫人先移步偏厅,一会奴把姑娘报出来。”
高机拨开废的手,双膝跪行来到偏厅的中央。顷刻,废推着屈骜,姜隰抱着婴儿来到偏厅。废接过婴儿,放到高机的怀里,高机低头仔细看着怀中的婴儿,尽管满了月,但因为早产等原因,孩子长得不大;但是白雪团一般,闭着眼睛,长长的黑色的睫毛如同一把小扇子,红红的嘴唇还在吮吸着,孩子突然睁开眼,大大眼睛直盯盯看着高机,然后扁着嘴哇哇大哭。姜隰惊喜地说:“将军,将军,孩子哭了,孩子会哭了。”
废也说:“将军,夫人,姑娘睁开眼睛了。”说着连忙小跑去推将军的木椅。将军夫妇围着高机怀里小小的婴儿看。“好大好黑的眼睛,咱家姑娘就是哭也是极美的。”
院中的火已经扑灭,婆子们本是打扫清洁,这时听到婴孩的啼哭,也不禁欢呼:“姑娘哭了,姑娘哭了。”更有一位婆子跪于地,向上天祝祷。
姜隰规定高机可一日来探孩子三次。任凭高机如何苦苦地央求,酹还是被送出府外,不知所踪。
如今宣容能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尽管看不清,但是她闻到了废身上淡淡的药味。宣容想和她打招呼,可一张嘴又是“哇啊哇啊”的声音。
过了这几日,宣容终于明白了,她重生了,成了襁褓中的婴儿。她的嫂子变成了娘亲,她还是屈将军府的姑娘,可她已经不是那个屈安歌了。
小小的身躯似乎承载不了大大的灵魂,每天宣容就是感觉困乏无力,可是她的成长已经让将军府的主子和仆人惊喜了。她们称赞宣容会握住她们的手指,对宣容每一次蹬腿都啧啧称奇,她会想到轮回前的种种,会有欢喜,但更多的是哀哀的哭泣,她更多想到哥哥的去世和与寒慕无果的出奔,宣容总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然后在饥饿或者噩梦中惊醒,哭泣、吃奶、然后又是只能思考几分钟,睡去。
噩梦,怎么也甩不掉的噩梦,在梦中,宣容梦到了血从屈安歌的身体涌出,她用双手怎么捂都捂不住,更可怕的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她感觉她从悬崖中坠下一直坠下,想拽可什么也拽不住……
慢慢的,她可以被祖母和废扶着头颈部抱在怀里,她也能看清周围的世界了,嫂子,哦,不,是宣容的母亲已经不同于以前的温婉,面容有些凄苦和落寞。屈府似乎也不是原来的屈府了,不是有应执、寒慕、安歌和姒夫子的屈府了,不是整日烟火气缭绕的屈府了。
原来的花园内养了十多只母羊,羊奶充足。高机每日总是亲自喂养,亲自挤奶。孩子一日总要吃个十數次,她就给挤十數次,为了挤奶方便,她干脆住进花园的客房之内。撞了两次头在花园中养伤的酴醾似乎慢慢清醒了,她有时傻呵呵地笑,有时又万分机灵要去帮高机挤奶,可高机从不假人手。看到酴醾挤好的奶,总是微微一笑说:“你自己喝了吧,你呀,留那么多血,是该好好将养了。”
起初,酴醾如高机所嘱,乖乖把手中羊奶喝掉。后来她向高机表示她已经大好了,高机看着她手中的奶说:“你呀,这活以后别帮我干,我能为我的女儿做的无非就是挤点羊奶罢了。”
时光荏苒,宣容一周岁了,能一本正经咿咿呀呀地和祖父母对话,也开始蹒跚学步了。她总是扶着几案,坐下站起,轻轻迈几步,一下子又坐下,然后再站起,又轻轻迈几步。这时的屈府上下洋溢欢笑。宣容太可爱了,摔倒的时候从不哭,总是试图麻利地爬起来。屈将军总是说:“对,这是我屈家的子息!”
姜隰对孩子宠得狠,宣容的待遇远比安歌时好得多,孩子六个月前是睡在自己的将军的中间,六个月后,便给孩子单独做了小床,木床上吊着各种小玩具,拨浪鼓,小木马,婆子丫头十二时辰在身边守候,夏日打扇,冬日升火。一个庆周岁,给孩子打了金锁,沉甸甸地给孩子挂于颈间。高机看在眼里,几次想说,却又不敢说。高机时时想,如此宠溺之中的女儿长大以后会如何呢?
宣容和高机远不如和将军夫妇亲密,高机如想报她,她总是瘪着嘴哭,高机有几次忍不了女儿如此冷落,红了眼眶,宣容才允许她抱那么一抱。
姜隰总是夸:“宣容,真是这天下最聪敏的姑娘。”
这一年,屈骜从没有关心国事,战争似乎离屈府远了,离杞国远了。
因为杞国酒,杞国逐渐富有了,战车、战马、长枪、斧钺、弓箭装满武备库,寒族的百工每日忙碌着。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