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
“那你会骂人吗?”
“会,我骂人可厉害了。”
“哦,那骂两句来听听。”
“你是小狗,比圈里的牲畜厉害一点,还会摇尾乞怜。”
两人都笑了,他还记得她喊他狗子,她则想起扬言要罩着他,吃香喝辣。
李子瑜问赵琛,怎会喜欢去垂钓。
他说:“要听吗?”
“当然。”
他便细细讲来:“以前不喜欢,一坐便是一天,毫无意义,后来我想,没有什么事物存在是毫无意义的,人从襁褓髫年到耄耋期颐,碌碌奔波不过数十载,倘若世上真有菩提佛陀,那运动的最终真谛,也许还是这大千世界圆周的周而复始,众生皆这般,所以,时刻给自己设立一个目标,逐步去靠近,哪怕最终是失败,此生大可不必觉得遗憾了,小时候坡岸放牛,看那蓝天,看那白云,突然萌生一怪念,想把拴桩的牛绳解了,往它臀上拍上一锨,好让它成为我,脱离父母的管束,肆意奔放,能成天成宿地游山玩水,牛却拔起贲蹄往后蹬一脚,踢崴木桩,我没生气,想呀,牛是有脾气的,与我一样,挣脱了唯以他愿的包袱,成长后,不那么幼稚了,可愿望不减,我想有一天攒足了钱,去游历一遍祖国大江南北,远离尘嚣,帮助同样有需要的人,两年前去济南公干,中间有一天闲暇,坐车去泰安,爬泰山,七千多级台阶,我也不是个勤快的人,在登顶那一霎时,并不是非要与自己较什么劲,只是破晓的那一抹浪漫,实在叫人神往,人生苦短。”
他阐述的那份浪漫,李子瑜也想过。
甚多人按部就班地活着,凡有一二标新立异的,必被指摘那叫纵糜和堕落,她便是其一,久之便内心木讷,形同枯槁。
李子瑜知道自己厌倦了,有一天,收到一封无字的书信,一宿没睡,她将背上繁重的枷锁卸掉,整理了着装,天亮之前逃出了围城,前面是何方,无从所知,那至少有她对未知星卜的勇气与向往,牧野四方里寻找一份坦荡的慰藉,那水必然是甘冽的,甜入心扉,鼻窦里嗅到了簇拥花海中沁人心脾的熏香,山的那一头有风的呼唤,宛如阿妹的歌声,她细致地凝神细听,脱掉双鞋,随妖艳的精灵一道展臂翩然起舞。
可当她如朝露垂滴,片刻恍惚之后,她仍在原处,伫立在铰轧刺耳的钢铁洪荒中,坠入污水里直至浑身溃烂。
那封信,原来是她寄给自己的。
人像钟摆,孤注一掷里,只有那一声声笨重的滴答声。
这可怕的思想,李子瑜烂在心底。
毕业前,最后一个寒假,李子瑜不知怎生的胆儿,孑然一人,带上一件薄如寒蝉的外套,坐北上的绿皮火车,是深夜发车,须度过一日白昼,第二天的凌晨两点即到达北京。
她给妈妈发了一条短讯,晚几日回家。
逼仄的车厢里,人来人往,靠窗的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她几乎冻红了脸,将窗板阖上,侧过身去,解掉衣襟最上悬的那两粒扣子,袒露出**好以哺育怀中哭闹的孩子,半高的青年肩扛箱包,他提着胯,在许多人和衣躺睡的地儿里,如履薄冰般挪步前行,在她身旁,有一对父子,父亲些许驼背了,他翻出一桶方便面,站起身往厢尾走,花费几分钟去兑热水的功夫,少年就一直那样端正坐着,衣裳是崭新的,面貌是洁净的,整个人有些拘谨生分,瞧人的眼眸里,既有期盼,亦有怯懦。
座椅底下,打横摆着青旅的行李箱,少年的脚架在两只擂摞叠加在一起的油漆桶上,桶盖是掀开的,里面盛满了大小不一的包裹,脚若不慎还会踢到。
少年与李子瑜年纪相仿,他的父亲,看起来则比她父亲更为沧桑一些,她感到了疲倦,不再看他,乘务员来巡了两遍车厢,忽然蔽了灯亮,那钨丝灯渐渐由橙黄转入灰黑,人的呓语声也埋入了沉寂里,对铺的大兄弟鼾声如雷,偏偏还说梦话,一人组了一桌麻将,听胡的墨迹劲儿,搅得李子瑜也焦急,恨不能替他摸牌。
李子瑜心念微微一动,想起什么,思绪久久不复平,裹紧外衣侧身睡了一会,在郴州站,便下了车,往站厅外的长椅坐了半宿,乘最早的列车折返回阳江。
念及于此,赵琛又继续说:“读书方面,看过世界名著,也看过奇闻轶事,《哈姆雷特》,一位年轻、有魄力、接近草根的王子,为揭露王室权力纠纷,悲愤又矛盾地抗争,《聊斋》,内有忠勇侠义的情怀,也有爱恨情仇的缱绻,然而令我感悟最深的,还是三年前拜读了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所著写的《悲惨世界》,故事背景在十八世纪初的法兰西,一位家境贫寒的普通工人,他叫冉,走投无路下盗窃面包而锒铛入狱十余年,假释后因受到一位主教善举的感化,重获勇气,化名马德兰,他救助了受尽社会辱骂与歧视的妓女芳汀以及她的女儿柯塞特,后来囚徒的身份暴露,芳汀死去,为保护孤女,冉在市郊的修道院将柯塞特抚养成人,故事在结尾,法国陷入保皇与革命之间的斗争,冉感动了一向仇视罪犯的警察贾维,而他含辛茹苦抚养的孤女柯塞特,因冉的身世所误解也终是澄清,这是一段涵盖了拿破仑动荡时期的漫长岁月,通过围绕主人公一生坎坷跌宕的故事,展开叙写了这个黑暗时代的中农贫民,如何饱受阶级奴役与社会攫榨,既悲情又彷徨,又在不同层次中挖掘了人性贪婪、无知、欺诈却善良的矛盾体,如果有机会,我建议你也可以看一看。”
文章不在于粗鄙与否,能讲清楚,予人以深思,便可算作精神食粮,他涉猎的方面很广,理解得也更透彻,脉络分明。
李子瑜很喜欢听他讲故事,在思想宛如扬洒的尘土尚未堕入城市黑暗之际,仿佛提早告慰,便能将愚昧束之高阁,她不禁附和地点一点头,无以复加。
这本著作,高中课外拓展阅览,她曾读过:“那书篇幅很长,我只看过前半部,一个下午都会在思索,人易于利令智昏,也善于伪装,可在人类以前,也许还有一个超前的社会,他们也一定经历了从野蛮到文明的发展,在漫长的岁月里直至殒没,这样意味着,即便当初不是人类站在了生物链的顶端,也必定会有另一物种取而代之,那么进步,便无关种族,是以打破桎梏的流血战争。”
他说是的,突然反问她一句,会厌恶一个终日臆想、满口道德经的人吗,李子瑜笑着回说,此消彼长,谁也别笑话谁。
他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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