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琛说人非草木,世间有太多暴殄的苦楚,人情冷暖下又怎不稀罕一点本分的感动,感到难过了,就朝东跑,那是春暖花开的海岸,听螺号的声响,看波涛潋滟,渔夫伯伯会给你讲蛟龙的故事。
李子瑜不是渔夫的女儿,也从未听过蛟龙的故事。
他根本不知道,海并不深情,它使人惧怕,对世界感到绝望到脱相的人,才会仰仗。
说到难过,她便真的难过,还是八九岁的年岁,父亲由于感染乙肝多年以致静脉高压合并脾功能亢进,做了脾切除手术,母亲从器械厂意外离退,工钱现结,一家子就搬往市郊的海边住,局促的两室,李子瑜和弟弟住一间,窗外便是蔚蓝的海,她会带上弟弟一起去捉小螃蟹,待退去潮汐,在柔滑的赤练沙里呼哧呼哧地跑,可快了,不一会功夫,可以装上巴掌大的小半篓。
可有一天,放学回家卸下书包,照旧去耍,她却寻不见弟弟,他才多大,脚丫子撒开了跑,也过不了方圆百米,李子瑜四处张望,那一刻慌了神,只知道杵在原地,抹眼泪,滩涂上捡海货的老奶奶听到她的哭声,问了原委,告诉她,前面码头有人落了水,听人描绘的模样,应该是个半大的男孩儿,她心里一骇,知道那是弟弟,万幸的是,有熟习水性的钓客察觉了端倪,及早跳海救他上来,又将子桉翻过面来,使其腹部平压在其膝盖上,往复捣舂,子桉呕一口咸水,复又呼吸,才不致殒命。
送到区医院时,李子瑜坐在瓷白墙裙砖的过道铁椅上,抠着指甲缝里的黢黑泥巴,门掩了一道缝,隐约听到主治医生对她父母讲,子桉救治及时,身体并无大碍,调养一下即可,只是害下了轻微哮喘的痼疾,那是创伤后生理应激障碍,治不好。
父亲的回话只有‘是是是’,又说‘好好好’,声音渐不好。
父亲走出来时,身形不稳,扶了一把墙垛,他瞧李子瑜一眼,脸面忽然变得恣睢,生搬硬拽让她趴低,赤手扇打她,疼是疼,可李子瑜也不敢妄动,医院里,多的是看是非的人。
李子瑜的母亲,她跪下来,将李子瑜拥入怀里,哽咽着,对我讲:“子榆和子桉,两人就像根生于父母身上的疙瘩宝贝,无论是割舍了谁,做父母的,都将是摘胆剜心一般的痛,终有一天你们会成长,会有新的认知,会展翅翱翔,而父母则会老去,那时也许迈不动腿了,牙也松动了,见不到你们组织新的家庭,可千万不要心存怨恨,不要埋怨父母,记住,血脉永远浓于水。”
李子瑜忽然醒起了母亲教她读书认字。
家,一笔一划地拆解开来,上为宝盖头,寓意有瓦遮头而不致风餐露宿,下为豕,是以父母胼手胝足给予的殷实,稚气盛的孩童在参天庇荫底下狂野生长,犹记得母亲缝补的衣裳,学堂路上父亲的三八大杠,唯时光荏苒,乞怜它再慢些,再慢些,趁抬首还能凝视逐渐佝偻的二老,孩子此生再无本事,又怎不想对父母说一声晦涩的爱,恨不能慈乌反哺。
她那时候大概还不太能全然理解,只是觉得心剐掉了一大块,痛极了,更被塞进盐水泡胀的麻菽,显得鼓鼓囊囊的,像是受人梗阻一样。
所以李子瑜便格外关注李子桉,即便是自大学寄宿以来,她每天夜里都会给他发讯息问近况,李子桉会掐准了点,向她汇报,后来当兵了,一逢站哨或夜巡便会有所迟滞。
他曾受过班长的训斥,仿佛新兵蛋子都有足以让前辈恼火的地方,李子瑜便告诫他,社会与兵营一样,是个大熔炉,你要学会忍耐,循循善诱。
他历来如此听姐姐的话,即便长成了七尺男儿的模样。
赵琛虽然身在广东,却不曾看过海,渔夫与蛟龙,便是他停留在九十年代对海的图文注释的理解,李子瑜把旧日在海岸上有趣的时光整理一下,拆分式地告诉他,他听得津津有味,提炼出了不少怪诞的遐想,俨然成了一位飞行的思想家,她在忍俊不禁的同时,啧啧称奇。
他说:“你知道,海中有一种古老的鸟,它永不停歇,一生都在跨越山与海。”
她问:“哪儿听来的故事,那你见过吗?”
“我姥姥对我讲的,她的一生,连踏出村子五里以外的地都没去过,最后被一截儿黄土给埋了,她与我一样,羡慕那海鸟的无拘自由。”
“即便是一生落不了地?”
他笑了笑:“有时候人类的见解是狭隘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想一想,如果真能那样翱翔,连死亡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她对他有了更多的印象,格外谦卑,话虽少,却精炼不寡味,李子瑜想,这样一位翩翩少年,他的内心,一定也有一位与之较劲的小人儿,她不免产生浓厚的兴趣,很疑惑他平日里,会去做些什么事。
赵琛发了一张倒置的微笑,是千禧年前后网络聊天室内流行常用的表情,语句里看不出热络或清淡:“不抽烟酗酒,也不诳语好斗,独善其身,不深交的人因此说我孤僻,我只是嗜好安静,更热衷于另一种情感表达的方式,你看,不也平凡,工作使然,我的周末只有一天时间,偶尔会卸下情绪,独自去垂钓,一旦攒足长假,就和朋友去跋涉远足,其余时间,会收心养性地宅在家,看剧,读书,练字,今年报读了进修,尽管十分困难,还是希望能考到oracle的PCO证书,我会选择在周一晚上十点后独自去看电影,那个时间点人总是不多,随着剧情深入推进,代入到每个角色临场那刻画演绎的细节里,仿佛置身其中,咆哮,沉默,甚至随他低声啜泣,情感上的多巴胺若是能传递,角色便是饱满的,用导演的第一视角去反复琢磨,便知缺页的遗憾在何处,透过表象看本质,上乘的电影首尾总会遥相呼应,想表达的本末旨意直达灵魂深处,深究下去会形同自我拷问那般地细思恐极,吓出一身惊,才知许多真理是被多数人唾弃的,人生假使能分成若干等分,任一轻易经得起推敲的都不算做迷惘,归宿终究是难寻的,我有时不吐不快,你也千万别嫌我啰嗦,我其实还有很多未竟的想法,尽管天资愚笨,也因而尚未实现,但一个人努力向前,我想,那前方总该会是光明的吧。”
一个人努力向前,那前方总该会是光明的吧。
她默念了几遍,讲给他听:“你是对的,可真理被多数人唾弃,被扳倒了,那还算是真理吗,相悖的信仰在那些人看来,是谬论,他们让我磕个头,这人神共愤的事他们便可一笔抹掉,要是识了这份好歹也罢,大不了行将就木,与他们一样,可我一肚子气,挣脱开来,还是要朝他们吼叫,哪管得他们脸色变得铁青,气急败坏地啐骂我是疯子,不可理喻。”
“有些人也许并不是不知,只是随众,要打谁就打谁。”
李子瑜晓得他说的是哪一拨人,他们装糊涂,和稀泥,打死一两个好人就能平复掉暴乱的愤懑,这比什么都强,因此最为卖力。
“他们这是犯罪。”
“是啊,可又能如何,难道要反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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