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是纯粹血统的法兰西人,父母很早就离开故土到中国工作,拿到了绿卡,后来受大陆某生物科研单位聘用,二零零六年,收拾了简装,带着他从北京辗转到了浙江,他成了年级唯一的异域外籍学生,黄种人群里拔尖的他,很快成了大伙调侃的傻大个,他又偏偏是个话痨,拙劣的法语里糅杂着碎嘴的吴侬软语,叽里呱啦地说一大通,情绪高涨时,还张牙舞爪,对方实在不晓得他说些什么,莫名其妙就会自觉愧疚,灰溜溜地告饶离去。
他的法语名叫MareBob,拉丁语中Mare有大海的意思,但音译听起来较为女性化,同学们就笑他,他苦苦翻阅了地摊上淘来的错版辞海,里面的标注颠三倒四,他就更迷糊了,思来想去不得其解,一赌气,索性中文名就叫妈宝。
那时候蕊儿与妈宝并没有过多的交集,课室里,前者坐第一排,后者顽劣,游离于黑板报与垃圾桶附近。
妈宝并非愚钝,只是关注点往往异于常道,他买过一只伸缩自如的按摩不求人,形状如柱,如获珍宝,将其割舍作为生日礼物赠予某女同学,女同学掌掴了他左右脸,他脑瓜子霎时就嗡嗡,至今不解,忿忿不平。
他的问题总是很多,比方说,买保险为何定义是以防万一,要知道万一若是发生,手断了,房子烧了,人嗝屁了,保险也只是在事后依据责任划分,经济上予以一定比例的损失补助,怎谈保险?保险实际并不保险,分明只是干保赔的行当。
李子瑜本想骂他一句呆瓜,可细想下来,竟也觉得对。
后来升学奋起,妈宝考入了UCL,著名的伦敦大学学院,攻读人类学与发展研究学科,他初练中文字那一阵,MSN向心仪的亚裔女孩发送中文,本想打‘我感觉你阳光,很爱笑’,奈何手机二十四宫键盘过小,打快了,也未曾校核,遂变成‘我感觉你阳光,‘很挨叼’,结果被女孩父亲追打了几天,课也上不成。
脱离了父母的管束,在几个假期里,孑然一身,带上一个褪了色的帆布背包,一台破旧到只能发出SOS的二手诺基亚,穷游了许多地方,在立陶宛希奥利艾的十字架山上感受怪诞的虔诚,在多瑙河以北的喀尔巴阡山脉的山麓上俯瞰呼喊,十二月赤着脚在靠近芬兰边境的拉多加湖冰面上行走,深夜徒步赶往挪威弗洛姆时还被当地一些混混洗劫一空。
不死不休的浪漫主义者。
学成后,在伦敦休憩了半年,这才徐徐回到中国,妈宝在父母身边呆了数月,名副其实了,乖巧得犹如慵懒的波斯猫,八月的艳阳天,又提起背包去了南方,他满怀壮志地对父母说,要创一番事业,赚取经商的第一桶金,于是乎,去了重庆投资共享单车,却讶异地发现本地人飞檐走壁、踏水无痕,赔掉了大学时家教攒的两千英镑,去了惠州赌石,押宝剩余家当得来的顽石被鉴定一文不值,趋附的店家还热心地给其加工成一只石钵,镶上银边,他一手端着,衣衫褴褛,沿路走到广州竟还讨了不少钱财。
他认为世界对他实在不太友好,短暂地颓丧一阵,南下逃荒一般的行程中,买一箱五粮液,打算醉落荒野,可喝不醉,光尿频,打横仔细一瞧,发觉那是‘五俍液’,远处小卖铺那卖他酒的秃头大爷正不疾不徐地扇着大蒲扇,咧嘴冲他笑,身旁搁一摞麻袋,袋面写着‘包治尿频尿急’,仿佛这假酒和郎中是他早已图谋的捆绑营生,但妈宝一瞬竟觉天意昭然,既无绝人之路,便很快振奋起来。
广州没有落脚处,遂往朋友那住上一段时间,朋友问他为何不学以致用,投身专业,他傲气得很,像流痞的模范生,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用老气横秋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讲,天生我材必有用。
凭着他那份执拗的傻笑,真能寻了一份汉溪长隆游乐园里负责游街的工作,身着娃娃服饰给小朋友们派发气球与礼物,瞧见别人的颓丧绽成了笑容,便不甚快乐,觉得值当,至此已过半年,碰到他的那晚,妈宝喝了酒,与友人分道扬镳后,趔趔趄趄,在某家酒吧招牌前,众目睽睽下,抖了抖激灵,惬意地拉完一整泡尿,后就被几名壮汉扔到了后巷。
念起先前打了他,李子瑜颇有些难为情。
妈宝却笑得爽朗,抬起他那皮糙肉厚的臂膀,聚了劲儿,刻意地拱起肱二头肌,跟我说,男子汉挨点揍没关系。
“原来你是法国人,肤色挺健康的呀。”
他以指尖戳了戳脸颊,说:“没看出来吗,这是广州晒黑的,讲真的,比巴黎热多了,顺带纠正一下,请不要称呼我为法国人,我现在也是中国人,中国第五十七个民族。”
李子瑜笑了笑,指了指他身上。
“你很喜欢中国古文化?”
“这是自然的,中国历来有很深的魅力,自炎黄之后崇文尚武的博学交流,无论是衣食到住行,文学到声乐,修身到懿德,在世界历史的长河中,源远流长,影响深远,就单说我这一身行头,叫褒衣博带,汉唐时期的儒生所穿,其中学问大着呢,我可是托一位大学教授才买到的,还包邮,划算。”
他的这番话说得并不利索,读到拗口生字时,总会停顿,从怀里不疾不徐地掏出一本蓝色小簿子,仔细念对拼音之后再讲下去,李子瑜好生钦佩,给他鼓了鼓掌,对他在中国文化的造诣与执着上表示赞赏,同时也好奇地询问他簿子里究竟是什么。
妈宝翻给她看,里面全是他手写的汉字随抄,字体且不论正当与否,笔迹却是足够苍劲,龙飞凤舞,附录还有一些简练的注释。
“可你这也不像是汉唐儒生。”李子瑜眨着双目,离远了观他,佯装思索,说,“倒像是——东洋歌舞町的娼妓,对,越看越像。”
李子瑜与姜蕊二人不禁笑起来,见他鼓起腮帮子,似生了闷气,才收住,又饶有兴致地问他:“那你知道妈宝这词在现代中国,对男人意味什么意思吗?”
妈宝扬起脸,一杯酒一饮而尽,唇角的酒渍还淌着,如居酒屋自斟自酌的日本男子,好似平生一股难能徜徉的浊气自喉咙终于长出之后,他这才耷拉着脑袋,望着我,一脸的惑然,是在较真地想。
“不明白也是挺好的,还是很高兴认识你,妈宝。”
“我也是,不过妈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看他刨根问底那般求知的眼神,李子瑜心生恻隐,却一时难以释义,身旁的蕊儿一句话概括:“哎呀,就是夸男人天真活泼、乖巧听话呗。”
妈宝一锤手,茅塞顿开,随之却抓耳挠腮,面露难色,嘟囔道:“难怪,太优秀也不是办法呀。”
李子瑜与姜蕊面面相觑。
低沉而悠扬的萨克斯蓝调的爵士音乐骤响,舞池灯光闪烁,妈宝突然躬身,一手负背,另一手在空中挽了个花,伸出作邀。
“老同学,有幸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姜蕊一笑百媚。
这个纸醉金迷的暮夜,有人喝得酩酊,跪在路缘抱住垃圾箱,满腹悱恻,煽情告白,有人收到了电话,应接不暇,散席后还要赶回公司加班。
生活不就如此,日复一日,白云苍狗。
李子瑜忽然想,未来,我们还会相聚。
妈宝自告奋勇,无论李子瑜与姜蕊如何推搪,仍是坚持要护送她俩夜归,架不住他盛情,便遂了他,只是他这膀肥腰圆的,那双妖娆的内八字步履走在街上,格外忸怩,引人注目,衣摆被筛成了一片片格条,光出半掰腚,一深一浅,捂也捂不住,像极了羞赧害臊的少女。
比起歹人,李子瑜更怕变态妖人。
餐吧离姜蕊的宅邸,最近的是一条窄巷,常常黑灯瞎火,李子瑜原先是怕的,怕那拦路抢劫,可亡命之徒即便刀尖舔血,再狂妄,大抵也怵怕妈宝这样的妖人,她如此一想,心下一宽,这条路走到黑,便也再无畏惧了。
姜蕊与妈宝并肩,不住地朝他道歉。
适才在餐吧,儒生撅高了肥大的臀,搂着身躯僵直的月野兔,相互跳着怪诞而毫无协同可言的华尔兹,有如青蓝二鬼摔角,众人皆惊,纷纷让出了舞池,好事者吹一声口哨,支起了赌桌,押注谁会先被撂倒。
他们对蕊儿的力量一无所知,李子瑜因此小小地赚了一笔,盆满钵满。
姜蕊家并不远,一路上踱着小步,他们俩晾李子瑜在一旁,自顾聊了不少,从青葱校园,几乎快要快讲到人类矩阵革命,有说有笑的,她仿佛是多余的。
行至小区道口,路灯灭了两盏,视野变得有些昏暗,有一道人影倏忽间从影影绰绰的树干旁跳将而出,挡住去路,妈宝浓眉倒竖,他大喝一声,把她俩拦在身后,并起二指,滔滔不绝地怒斥来人在朗朗乾坤下,穷凶极恶、败德辱行。
妈宝笃定那人的眼神是一种迫害,一个箭步冲出,气沉丹田,慷慨激昂地耍了一套降龙伏虎拳,虎虎生风,直到被一片蕉皮滑飞,结实地摔在地上。
一切又归于平静,鸦雀无声。
那人盘着双手,扫一眼依旧在地上顽强地鲤鱼打挺的妈宝,就好似泼皮撒欢一般,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叱一句,说:“我是姜蕊她爸!”
妈宝怔愣片刻,待回过神来,老实了许多,盘坐在地上,直冲蕊儿他爸笑,双目挤出了数道褶子,那一脸逢迎的谄媚,反倒是令人不战而栗。
好不容易遣走了妈宝,上楼时,姜蕊父亲脸色一直不悦。
“聚会这么晚才回家,也不晓得发一条信息给你妈,还穿成这模样,成何体统,还有刚刚那个外国人,我一看就是一副獐头鼠目的,我告诉你,别不识好歹,这门亲事我不答应。”
蕊儿羞红了脸,重重地喊了声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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