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上她委屈大了,说着说着还真抽搭起来,添油加醋道,“原是筠夫人说,说,说妾身长了张不得好死的脸,必定是狐狸精转世,只会魅惑君主。夫人看了生气,所以,所以才拿簪子坏了妾身的相貌,驱逐永巷为奴。陛下,妾身并没有——”
她状没告完,手臂却快被慕南桀捏碎了。
疼疼疼,好疼!
“阿——陛、陛下!”离沅疼得泪眼模糊,正想着提醒一下慕南桀松松手,见他神色阴鸷得要杀人,吓得赶紧又闭上了嘴。
筠夫人早已经抖似筛糠,跪着一路匍匐到慕南桀跟前,拽着他的袍角泪如雨下,连叫了几声陛下,绝望泣道:“陛下,陛下,妾身从未说过那样的话,陛下明鉴呐!妾身与皇后主仆情深,主仆情深——”
但离沅的脸是她刮花的,这没的辩驳。
筠夫人声声心虚的讨饶中,慕南桀并没有看她。他空洞地怔忪了片刻,忽然一把狠命揪住了她的发髻,拔下她头上的簪子丢给了身边的宫人。
“留她一条命,寡人要问她。”
此话一出,语气冷如三尺寒冰,慕南桀拉着离沅怫然而去,留下早已跪了一地的众人。
然而离沅脚踝的筋还错着位呢,没有两步就又跌在了地上。慕南桀手上一空,低头看向了她,离沅赶紧爬起来,忍痛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袍子小声道:“我——妾身的脚…崴了。”
他脸上怒气未消,眉头紧蹙着,离沅生怕引火上身,忙又低下了头。
但她随即听见慕南桀的命令:“搀她起来。”
忙有两个侍卫上前,却被慕南桀呵退了,“糊涂东西,你们干什么来。”
随后还是两个宫女架起了离沅,小心翼翼,毕恭毕敬。浩荡的人群拥着离沅跟随圣驾,经过筠夫人面前,踩过她锦绣衣裳的袍角,根本没有人留意。
后宫要变天了。
宫中的下人就是最好的候风仪,看得出哪块云彩将要下雨。
半路上慕南桀吩咐人去传御医,离沅没想慕南桀如今这么会怜香惜玉,惊讶中倒多了点欣慰。结果等慕南桀把她带回宣政殿,头一件事却是叫人多点了许多灯烛,传宋御医入殿,开门见山问他:“你来看看她脸上的伤,还能恢复如初吗?”
离沅:…
宋御医是个须发皓白的老头子,上前查验了一回,就开始跟慕南桀背医书。
“所谓瘢痕,便是气血不和,气滞血瘀,血毒残留所致。夫人的瘢痕生于外伤,《千翼方》有云…”
起初慕南桀还挺客气说了两遍:“先生也不必说这许多,只告诉寡人能不能就是了。”见他一泄如注还念叨个没完,拍桌子瞪了一眼,那御医吓得赶紧跪在地上,终于逼出一句离沅能听懂的话——
“夫人伤处虽骇人,所幸并不十分深,以丹参羊脂外敷疏通肌理,内服人参养荣汤托散热毒,调理个把月便可大概消退。但若要完全恢复,还是要再精心养一养。”
慕南桀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了御医,完全没提起离沅的足伤。
离沅就知道不该对他报什么体贴的希望。
她幽幽叹了口气,借着低头偷瞄四周。
偌大的内室,槅门敞开着,珠帘高卷,看得见满庭如水的夜色。离沅坐在一张榻几上,身旁一张乌漆大案,放着成堆的竹简,宝鼎里燃着浓而冷的香。
曾经慕南桀是齐国的太子,却也是辗转流落他国的质子。燕地寒苦,楚地湿潮,他们困顿地住着破败的房舍,受尽了威胁、恐吓…然而现在的他成了六国的王,在这肃穆堂皇的宫殿里,十五年的光阴横亘在他们中间。
一切都像梦一样。
离沅不由自主地感慨,可慕南桀却没这份闲情。
他方才的震惊错愕已经渐渐退去,再浮上来的尽是些疑惑与戒备。他微微眯着眼盯了片刻,又抄起桌上一根毫笔拨弄她的脸颊下颏,左右端详了好一会儿,终于问:“你多大了?“
离沅道:“回陛下,妾身十五岁。“
“你是南越人?”
离沅又紧张起来,忙低头道:“是。”
慕南桀挑了挑眉,“可你跳的是齐国的舞。”
离沅早想好了应对,低头从善如流:“越君的宫廷里也有从齐地来的乐坊娘子,妾身临行前向她们讨教过一两支。娘子年纪大了,只会些十几年前的曲子,妾身也不过学了些皮毛,不入陛下的眼,叫陛下见笑。”
乐坊?慕南桀听了,想起南越使臣进贡时曾说带来的原是些贵族女子。
他忖了一忖,起身便往外走,走到珠帘下,问抱着拂尘的张仪:“南越国的使臣在哪儿?”
张仪忙道:“回陛下,前儿您已经打发他出了咸阳,这会儿怕是已经过了雨州了。”
慕南桀道:“立即找到他,带来寡人要见。”
张仪愣了一愣,猜不出君王的心思,却也不敢多问一句,赶紧喏喏两声,听慕南桀又道:“把她暂且安置在永巷,辟出单独的屋室和下人看管,等寡人的吩咐。”
他说罢,一径出了殿门,依旧回思望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