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灵敏的嗅觉严丝合缝地配合大脑,立刻明白冼宇最近都在忙些什么,不止乎于公事,他在实验室停留过很长时间,双手需要不断消毒,因此沉淀了那些味道。
实验应该与她有关吧,沈星宁悲观的想。
“冼宇,我听到了,千羽来告别的那天,她说你心脏有问题。”
冼宇不是一时语塞,而是从背起沈星宁后没开过口,加上之前说的几句话也实在少得可怜。
他应该说些什么来告诫她,包括她的身体状况,可胸口莫名压着一块重物,情绪像温度计低到一个临界值,再往下温度计就会爆裂。
“其实……”
他没想好到底要说些什么,是直接解释还是企图用别的事来掩盖,他没能下定论,沈星宁就打断,“我有病,你也有病,我们扯平。”
冼宇终于不再搜肠刮肚找一些深奥繁复的词藻做修饰,坦然地笑了笑,从沈星宁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勾起弧度的嘴角,“这是什么歪理?”
沈星宁从善如流,“沈氏法则。”
天空打碎了金色的玻璃罐,日光漫无边际地倾洒,灌木和松树把他们包裹在远离人世的空间,她伏在冼宇背上,脸贴着他的脖子,轻易感受到他皮肤下规律跃动的温温血脉。
她用鼻尖蹭了蹭,像小动物探索新事物时总先用嗅觉去判断,“你这么聪明的脑袋,一星半点的漏洞都能猜到个大概,我的故事很好猜,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冼宇灌了一大口空气进胸腔,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研磨五脏六腑。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想听,那我就说了,从我小时候开始讲?”沈星宁自问自答,“徐院长说我是一个多月大的时候被人丢在桐乡福利院门口的,我身上有一封信,写着名字和出生日期,还有一块小牌子,牌子上是一串字符,后来我也查过那串字符,跟电话空号一样,什么也没有。”
“后来我就在福利院长大,小孩子大多不太能体会生活的清苦,我只觉得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那时候我还不足以明白天才这两个字代表的深层含义,只觉得周围的小孩比池塘里的乌龟和龙虾蠢,直到我十四岁那年——”
“坦白说我把呆在京都的两年忘了个干干净净,从源头开始解惑时发现,连去京都的过程也全忘了,依稀记得有个男人听福利院的小孩喊了我一声天才,然后揪着那孩子的后衣领问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外号,而后就再也没有印象了,连男人得长相都很模糊。”
“我被那个男人收养了,去了京都,整整两年,再后来的一段记忆就是——逃亡。”
心脏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冼宇双手在她膝后握紧了拳。
逃亡,这个词用得很微妙。
故事继续,“有人在找我,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无论我躲到哪里,转移的速度有多快,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寻获,一次机缘巧合我发现我左肩皮肤底下被植入微型追踪器。你看到过的吧,我左肩的疤,就是挖追踪器的时候留下的,那时候我各项身体机能都——很怪异,有一点尤为明显,所有的伤口都会在短时间内快速愈合。”
冼宇已经无法再继续承受听下去这个故事所需耗费的强大的意志力,在他要叫停的前一刻,沈星宁话锋一转,说到了黑市。
“没日没夜的跟踪让我厌烦,我使了一点手段偷渡到M国,可想要在陌生的土地活下去着实不易,几经辗转我被介绍到金融城的地下黑市,靠打拳为生。再后来我就跟着言去了枞阳岛,到约定好的时间他放我离开,我回到桐乡,考试念书,有空就去疗养院兼职,后面你都知道了。”
不知不觉冼宇背着她走到与疗养院相通的医院人工湖旁,看他的架势是预备绕人工湖一周,年节前一天连医院都是冷冷戚戚,少数的急诊病人也不走大门,人工湖旁只有高低交叠的两个重合半身的影子。
沈星宁直起腰,贴着冼宇细软的头发,“我的讲完了,接下来让我猜猜你的吧。”
冼宇努力让步伐走得顺畅不停歇,四面楼房反光的窗户像西游记里的百眼魔君,眼皮翕动,虎视眈眈地盯在他身上,说不出阻止的话。
“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如果你的老师是在你身边出事,你绝对会不惜人力物力及时搭救,照这个逻辑推理下去,她出事你应该在国外,消息传到你这里已经晚了,她受了极其严重的伤。你是医生,面对伤患选择弃之不顾的态度远去异乡,最大的可能是你老师的病症严重到你在她身边也无能为力。”
冼宇重重喘了口气,走到人工湖旁边的长椅把沈星宁放下来,心脏有规律的抽疼抑制住泛着血色毛边的回忆。
疼痛感有时容易令人上瘾,和嗑药吸毒带来的快感相似,而冼宇深谙其中奥秘,“植物人,五年前那件——意外,她成了植物人,一睡就是五年,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她走时很平静。”
沈星宁晃荡着两条包裹在黑色牛仔裤里如细脚伶仃的圆规的腿,“所以你抛弃身份地位,瞒着所有人独自去往M国,不仅是惩戒,也是逃避,面对那种凭借医学和人力无能为力的彷徨,你是一个从小活在云端的天才,这样的打击无异于生生折断了飞鸟的双翼,使得你困囿于内心的痛苦。”
冼宇轻轻抽了一口气。
“但你生性不是个颓废不起的人,我相信你这五年已经为你老师做了很多事,许多不幸非人力可更改,这场悲剧中你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风和光的比例格外完美,使得某一瞬间它们成为配比精确的止痛剂,像碾碎的薄荷叶,泛着沁凉的甜香。
冼宇常年画在脸上无懈可击的脸谱出现裂纹,身体前倾将脸埋进手掌。
两个人各自缩在小小的长椅上,因为交换秘密从而更加亲密无间,事实往往与之相反,有些秘密会将原本亲密无间的人推得更远,而他们之间本就隔着太多人,太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