町澜别墅区今天的新客人不止贺千羽,还有此时正坐在地下室放映厅里沈思岚。
地下室四面无窗,只有一扇采光井漏进些许微弱的月光,一面墙上巨大的投影幕上是一张放大的清晰得连毛孔都数得清的脸。
借着月光和投影幕的光线,沈思岚不安地坐着,他从那张陌生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酆生揣着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斜侧方,酆生在京都刑侦大队做了许多年的队长,审讯嫌疑人的那一套相当熟练,“说说吧,跟他什么关系?”
沈思岚强逼自己镇定,“我不认识他。”
酆生指了指桌子上的两份文件,一份是许得之的,一份是沈思岚的,“早上到现在,都看过了吧。”
“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沈思岚垂着头,那两份文件很详尽,描述了他和许得之重叠的三年时间,在他三岁那年,许得之把他送到了桐乡福利院。准确的说,许得之托人把他带到了南方,至于那人把他送到哪里,或许连许得之自己都不甚清楚。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那就是五年时间都没人查到许得之有个儿子,并以此威胁。
话毕,推门声响起,进来两个高个的男人,其中一人手里端着餐盘,沈思岚认得那个人,在巷子里是他抱走了沈星宁。
冼宇放下餐盘,因为个子太高,投影的光线打在他上半身,黑色的风衣和脸上都是五彩的色斑,他开口,温温淡淡,和酆生形成鲜明的反差,“吃点东西。”
从他进门起,沈思岚的目光便定格在他脸上,仿佛想从这张脸看出些什么,“师姐还好吗?”
屋子里的人心思各异,冼宇退到角落暗处,摸出一根烟,“已经醒了。”
沈思岚把餐盘里的坚果挑出来,拉开背包的拉链,把坚果放到一只鼓鼓囊囊的白帽子里。
柯晨和酆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司怎么在你这儿?”
见酆生要抢,沈思岚护犊子的把帽子抱在怀里,“师姐托我照顾的。”
冼宇夹着烟的手指一顿,随即又将烟送近嘴边,“说说许得之,三岁之前的记忆即便有也没什么参考价值。五年前詹家实验室的纵火案,他认了。不过仅凭一个外围的杂物工作人员,要深入实验室内部并且纵火行凶,不仅逻辑不通,要实现这个计划也十分困难。”
薄唇吐出一口烟圈,“换句话说,他是个替罪羔羊,五年前的元凶另有其人。许得之肝癌末期,临死前愿意说出真相,不过条件是你。”
“你们怎么能确定,他说的那个人是我?”沈思岚问。
酆生翘着二郎腿,“简单极了,他说他儿子耳朵后面有颗痣。”说着酆生倾身要去撩沈思岚的头发。
沈思岚嫌恶地往一旁避开。
“酆生!”冼宇仰首望着采光井,有很微弱的月光恰好落在他鼻尖。
柯晨手里有一份报告,他搁在桌上,“基因检测报告出来了,显示你和许得之是亲生父子。”
“不可能!”
上午在医院沈思岚还没来得及看望沈皎就被鄷生带到了这里,晨时阳光灿烂,从采光井投下大朵大朵印有云彩图案的光斑,投影幕的亮度不足,幕布上是浅浅的轮廓线条,但桌上的报告他都已经细细读过,像一只被拆解的螃蟹,他的生平经历详细得连小时候受过的欺负都一一记录,这种感觉很难受,像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动物。
许得之的报告就更加精彩,包括他的口供,描述纵火案的前因后果,纵火的细节,更甚还有他逃走前听到困在实验室里实验员的呼救呻吟声。
他是出逃地狱的鬼魅,纵恶人间。
对此,许得之的解释为,他只是痛恨那些标榜自己为高尚的自然科学献身的实验者。
多么讽刺又荒谬绝伦。
“不可能。”沈思岚下意识拒绝承认,在他坚守且奉行了十多年的道德观中,无法接纳一个道德沦丧的父亲。
那像是一个耻辱,狠狠钉在他的皮肉上。
红色的烟点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冼宇摁灭烟头,轻描淡写,“否认事实没有任何意义。”
冼宇对陌生人不至于有这样的耐心,可能是面前的少年喊她一声师姐,可能是她信任的把小司都交给他照顾,“找你的人不止我们,你看到的这份口供很多人都看到了,包括真正的幕后主使人。在去京都见许得之之前,你暂时住在这里,我的人会保护你的安全。”
“如果我不答应呢?”少年偏生倔强。
“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保证你活着见到许得之,注射药剂让你昏迷,或者直接绑了你防止你自残。”冼宇关掉投影,整间屋子彻底暗下去。
沈思岚面色一僵,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些人面前他没有说不的资格。
冼宇接着道,“不过阿宁会不喜欢,所以你还是自由的。”说完他径直走出放映厅。
屋子里恢复安静,纤尘在空气中舞动。
酆生冷哼,“冼少被那个野丫头迷昏了头。”
柯晨轻敲桌面示意,“酆队。”
酆生睨了沈思岚一眼,拨了拨墨镜离开。
沈思岚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怀里的白帽子倒是偶尔鼓动。
不似酆生的狠戾和冼宇的压迫感,柯晨总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儒雅,不吝啬展示友好,“走吧,带你去客房。”
沈思岚不动,“我想见一见师姐。”
“当然,冼少说了你是自由的,不过今天太晚了,她应该已经休息。”柯晨做了个请的手势,“你看,沈小姐天生怕麻烦,今天这事俨然和她无关,既然如此也不用告诉她,省的她心烦不是?”
沈思岚跟着他上楼,点了点头,“你们口中的冼少和我师姐是什么关系?”
柯晨推开房门,“眼见为实,就是你看见的关系。”
沈思岚仰面躺在床上,反复咀嚼柯晨的话和今天戏剧性的故事情节,自己由一个孤儿的身份转变为纵火犯的儿子,他期待着自己父亲却又深深厌恨他的所作所为,他一面感恩世上还存在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一面责怪作为父亲却把亲生儿子丢在福利院的懦弱行为。
子女与父母之间的关系有很多种,但沈思岚觉得不会有他和父亲之间更复杂的情感存在。
如果真如冼宇所言,父亲只是个替罪羔羊,沈思岚应该怀着何种心情面对他,同情他的遭遇?还是谴责他的包庇?
他翻了个身,把自己紧紧包裹住,透亮的眸有剔透的水珠坠落,他轻轻笑了笑,将脑海中的两个叠字推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