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着没动,愣了三秒,忿忿转身走回广玉兰下安静地呆着,不再看她。光秃的枝丫下,伫立一个挺拔的少年,微躬着背,低头用球鞋尖踢起一粒粒的小石子,沉默而萧寂。
这地界沈星宁是头一回来,H市的一个开发区,还没有全部开辟出来,街道上比起学校附近近乎荒凉,没有小吃摊,没有奶茶店,也没有扎马尾辫带着朝气笑容的女同学。
直到公交车缓缓靠近车站,她才收回思绪,掏出公交卡上车后,直奔最后一排的座位,少年跟着他上了车,坐在离司机最近的位置。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身着黑卫衣的人一下子蹿到车上。
车身剧烈抖动一下,司机显然被他吓到了,赶忙按下开门的按钮,“小伙子,别着急啊。”
黑卫衣没有回答,礼貌地朝司机点点头,往后排的位置走,目光自始至终流连于白帽子女孩身上,走到靠近后门的位置,他一拉扶手,把自己摔进座位里,帽子遮住了他几乎整张脸,仅能凭借衣着判断是个小伙子。
他一坐下就翘着二郎腿,黑色的牛仔裤松松垮垮,腰带从卫衣里露出,随意垂落在腿侧,如果靠近他仔细看,能在他半敞的领口发现一条银链子,与沈思岚身上满到溢出的青春朝气相比,这个一身黑的酷男孩像是成绩垫底混黑社会的流氓痞子,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衣着和露在卫衣帽子外面长短不齐的头发都是很好的证明。
到学校站点的时候,沈星宁仍靠着窗户睡觉,沈思岚无奈,只能走过去敲她的肩膀,被吵醒的她起床气大,睡眼惺忪带着恼意盯着沈思岚。
“坐过站了。”
她清醒一些,看了看窗外的景致,揉着眼睛,“没坐过,我不回学校。”
他应了一声,又回前排的位置坐下,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她,而黑衣男孩也没有下车,低着头玩手机。
沈星宁支棱着脑袋,窗外天色渐暗,已经有零零星星的路灯亮起,玻璃成了一面反光的镜子,倒映着她清隽的面庞,有模糊的光点透过玻璃,像是天使的光环,恰好在她头顶,围着帽子一圈。
到肇嘉浜路,深蓝的幕布彻底被漆得乌黑,云层很厚,将月亮和星星都私藏进自己的百宝箱,不许旁人沾染窥探它们半分,是以今夜,银河吝啬得连一点星光都不愿赠予人间。
沈星宁轻车熟路地在四通八达的巷子里七拐八拐,黑网吧门口没有明显的标志,只有一盏写着门牌号68的灯亮着。
她把背包摔到前台的桌子上,正在吸溜面条的沈皎被呛得直咳嗽,好不容易止住,那头悠然自得的小祖宗已经发话。
“我饿了。”
沈皎拿起手机点外卖,一边念念有词,“祖宗,欠了你的。”
沈星宁窝在电竞椅里,闭着眼睛给小司顺毛,“两份。”
“你没发烧吧,半份你都吃不完。”
沈星宁刚要去揍他,茅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讪讪地挠挠头,“老板,多加一份呗。”
沈皎扔了手机,“你们是想吃穷我啊。”
沈星宁睁开一只眼,淡淡睨了他一眼,“吃不穷你。”
茅头跟着起哄,“是啊是啊,老板你这么有钱。”
沈皎抄起一本书,抡向茅头一头褪色的粉毛,“老子穷的很。”
一道黑影遮住了光线,阴影下的沈星宁眼睛都没睁,努了努嘴,脚尖精准地勾过一旁的塑料凳子,“坐。”
茅头正要跟人说网吧的价钱,见状转头问,“星姐,你朋友啊。”
女孩懒洋洋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脚,你也认识。”
“呸,老子才……”沈皎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道,“诶,福利院的小孩?”
到底都在同一个福利院一起生活过,双方看彼此都觉得眼熟,不过在福利院就不是一路人,沈思岚跟他们没什么交情,自然也叫不出沈皎的名字,只记得常跟他们混的还有个高个儿的女孩。
少年端正地坐子凳子上,身上单纯幼稚的气质和网吧格格不入,“我叫沈思岚。”
沈皎恍然大悟般,“记得记得,那个整天关在屋子里读书的小孩,当年大家还笑你,说你常年不见太阳,长得比女孩还女孩,现在看来嘛,果然如此,哈哈哈。”
沈星宁踹了一脚他椅子腿,“长相大都是遗传,跟晒不晒太阳没关系。”
人多的地方规矩就多,与此同时阴谋诡计也多,成人的社会是个大社会,小孩子的社会是个小社会,同样充斥着排挤、比较、憎恨、攀比、怨怼……
恃强凌弱从来不分年龄,身高,样貌无一不是孩子们心中不成文的准则,样貌丑陋的孩子会遭到排挤,男生女相的孩子会遭到排挤,当年弱小又无助的沈思岚只能另辟蹊径,努力读书,努力摆脱嘲笑和凌辱。
茅头见几人都互相熟识,便悄悄溜回角落的位置。
“死样,我这哪里是雇了个人,分明是请了个祖宗。”沈皎望着茅头和他旁边的女孩,愤愤不平。
沈星宁顺着他的视线往角落里看,茅头靠近身旁的女孩,用她的电脑操作什么,那女孩的装束和背影,似乎都十分眼熟。
她站起来,不自觉地往那儿靠近。
沈皎在后面骂,“魔怔啦!”
世界真小,兜兜转转都是熟人。
最终一行五人是挤在黑网吧隔壁巷子的夜宵摊上,两个女孩并坐,茅头自发搬了凳子坐在林爽旁边,又是给她拿汽水,又是找吸管的,忙忙碌碌分外热络。是谁说的那句话来着,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像摇晃过后喷涌而出的气泡水,溢出杯壁的泡沫都是甜蜜蜜的滋味。
茅头着实和帅气英俊沾不上边,花臂纹身,漂染的粉毛,笑起来眉毛往下耷,眼睛眯成一条缝,憨憨厚厚的模样。热情洋溢地帮林爽背包,帮她搬凳子,前前后后的讨她欢心,赤诚坦荡地捧出一颗心颤微微地递到林爽面前。
那双眼睛比炉子里烧得正旺的炭火还要亮,还要热。
沈星宁点了碗馄饨和小笼包,林爽照着她的来了一份,几个男孩都点了面食,桌上还堆满了各色小吃,鸭脖、卤鸭舌、酱肘子、无骨凤爪,沈皎常来这儿吃,点的都是店里的招牌。
巷子里的店桌椅都是沿墙头摆的,折叠桌塑料凳子,点完单自己拉开来坐,因着沈星宁怕冷,特地把桌子摆的离取暖的炉子近,正巧一盏路灯悬在头顶,暖黄的金光笼罩,给每个人的脸蒙上一层滤镜,桃花笑颜远比日沉夕阳,月落归山还要美。
东西多,老板一个人端不来,沈皎跟着去厨房端碗,先把两碗馄饨端给两个女孩,“祖宗,你的,没紫菜没榨菜,净给老板节约材料。”
小时候在福利院落下的习惯,吃馄饨喜欢素汤,什么也不加,清汤寡水飘着几只白净的馄饨。
沈皎活跃气氛一把手,见大家都沉默不语,主动挑起话头,“小篮子,怎么找上咱们星姐的?”
还是福利院里取的花名,沈皎的皎和脚字同音,沈思岚的岚和小篮子同音,叫着叫着快连本名都忘记了,花名却仍记得。
潜意识记忆留存下来的,终归是美好的,念念难忘的旧时光,自动过滤掉痛苦和悲伤。
沈思岚撇了喝馄饨汤的女孩一眼,“徐院长说,师姐给我捐的学费,我想多谢师姐。”
这话沈皎不好接,“咱们星姐怎么就成你师姐了?”
林爽也把眼珠子钉在沈思岚身上,从他们的话中知道几个沈姓都是福利院的孩子,网吧老板沈皎和沈星宁关系亲近,说话也没心没肺,到是白卫衣的沈思岚貌似才跟他们碰面。
这事儿解释起来费劲,再来牵扯到实验室,她存私心并不想让沈皎牵涉其中,“称呼而已。”
沈皎狗腿子碰了灰,暗察沈星宁总有意无意护着那小子,不好再拿他开刀,话题便转到林爽身上,“爽姐天天来我这破网吧,没想到你和我星姐是同学呢。”
林爽摸了摸鼻子,鹅蛋脸泛着浅浅笑意,比绒毛还要轻柔的音色,“我也没想到网吧是星宁开的。”
“不是我开的,是沈皎的网吧,以后你来,不收钱。”说着朝沈皎使了个眼色。
桌上的人都在聊天,唯独茅头一个劲儿的吃,面前堆了一碟子的骨头,大有种不吃穷沈皎不罢休的架势,“我就说老板不收你钱,你还非给。”
沈皎拿了个啃完的鸭脖子骨头砸茅头,“你哪边的?老子给你开的工资,天天吃我的喝我的,死没良心。”
小巷字里的夜宵摊满载欢声笑语,沈皎举着塑料凳子追着茅头打,茅头绕着桌子跑,边跑边求饶,林爽笑得气抽,抖着肩膀贴着旁边的女孩,沈思岚由起初的紧张无措到后来融入这场欢愉喊茅头跑快些,淡漠如沈星宁也在这般氛围下忍不住勾起唇角,自然地伸手搂住林爽靠近的肩膀,今夜没有星星,而他们,是远比银河星旭还要闪耀的人。
多年后,沈星宁靠回忆度日,思及此总止不住泪目,时光荏苒,添在每个人身上的印记各不相同,幸好,那些星星,那些光,未曾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