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随侍不少,因为对宋渊一身没来得及卸下的官威发怵,不乏有人浑身都细细密密地起了鸡皮疙瘩。
虔嬷嬷也一样,然而却不是怕的。
此刻,她棒槌似的杵在仆从末端等候老爷问话,腹诽这靠门把子的位置当真不是人站的。夜里的露气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往她袖子里钻,也不枉她是个成了精的,尽管艰难,屋里大小主子的对话也能听得差不离。
少顷,管家捧着一个匣子回来,站定在家主身后。虔嬷嬷一贯眼尖,这一看就叫她的眼皮立时犯抽。
“老爷明鉴!”虔嬷嬷终于还是窝不动了,抖着腮帮子跪在宋知熹侧前,见最沉稳的虔嬷嬷都抖得厉害,下人们都怕极了。姑娘怕是犯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大错,只是还没传开罢了。
一阵薄凉的气息拂来,宋知熹无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她抿唇颔眸,咽下一丝不忍,只有宋知熹知道,虔嬷嬷这是在门口捱了半天已经凉快透了。
不管是给冻的还是真心忧她,能做到第一个冒出头袒护她,得需要多少勇气。
偌大的屋子里只听虔嬷嬷辩道,“什么离家出走、与人私奔压根就是没谱儿的事。”
事实上,宋知熹乔装出府时,不知道是被府里哪个称职的下人瞧见了,不过那办事能力甚是感人,去通风报信前竟然还能走漏了风声。
高门小宅里都少不了以说小话为乐的人,不过片刻,竟传出大小姐半夜与人私奔、大小姐被老爷指责心有不甘愤然出走、还有大小姐揣包袱溜进某王府去偷奇珍异宝、大小姐结识江洋大盗仗义相助等令人瞠目结舌甚至是拍案叫绝的“实情”,本来可信度不高,
谁知一个个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叫刚应酬完翰林院内宴的宋渊听完,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困意全部扇飞。
这不,刚从角门逮住一个偷偷摸摸的地鼠,没待他使唤人暗地里出去找回宋知熹,就撞见了正好翻墙回来的泼猴。
虔嬷嬷磕了一个响头,“老爷宽心,若老奴发现是谁在背后对大小姐乱嚼舌根子,定会依照府里的规矩重重惩治。”
在他此刻炯炯的怒视中,自己就像是一个借着原主乖张的壳子与模板兴风作浪的妖物。若不是她很确定宋渊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宋知熹已经换了芯儿,她觉得下一刻她就能被宋渊就地正法。
固然宋知熹行径不妥,宋渊也有咎在身。若不是他积年纵容也不会让宋知熹养成一个这么跳脱行事甚至有些冒失的性子,宋知熹也许会是个温文尔雅唯唯诺诺的娇娇女,这瓷实的生活,着实省去了不少麻烦。
他难辞其咎。
可是官场沉浮,后宅掐架,接触的天地不同,谁又能比谁轻松。
但这些话千不该万不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像极了自己在找借口为自己的行为脱罪,从放狗恐吓侯府小姐、到路见柴碧蒙冤和稀泥险些拉宋府下马到为了一己私欲半夜出府。
行了原主性情的便利,除了冒失,还能剩下什么。
“宋知熹,你是不是真当我不敢罚重些。”像是根本不在乎今晚潜府晚归一事的本身,宋渊没搭理上来辩解的仆妇,坚持对宋知熹问道。只是他还语意未尽
“正中下怀。”
宋知熹眼睛也不眨便答。
“你!”宋渊怫然挥袖,别开眼去走开一步,当神情中划过一瞬鄙薄,他抬手揭开盒子,银色的麒麟长鞭展现在众人眼前。
“姑娘!老奴求您了,您服个软吧!”虔嬷嬷突然劝道,那眼中滑过的悲悯没有半点做作。
宋渊眉尾吊起,眸中的怆然苍茫一闪即过仿佛是只是错觉,二话不说就握住鞭柄劈头抡来宋知熹下意识抬起胳膊肘挡在眼前,身侧啪的一声悚然的脆响,虽然扬不起灰尘,
她透过指缝看见两排丫鬟们惊得开始尖叫耸动,顿时仪仗错乱。
宋知熹吓得心跳骤停,虽然没喊出声来,裙底露出的绣鞋却几不可察地打了颤。
宋渊透过她怔怔的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的眸子,没有捕捉到她半点惊慌,那一汪死水映照着没有半点生机的死寂,视死如归没有挽留之意,哪里是一个有意活着的人该有的样子?
宋知熹不动,他自己却慌得败下阵来,半跪下来双手拉住她的袖子,“知熹你的心呢,丢在哪儿了告诉爹好吗爹去给你找回来。”
声色漫过了惶恐与卑微,最后停泊搁浅在了宋知熹的一汪热泪里。
逃过了卫迎铮的血鞭却躲不过至亲之人的鞭笞,明明无理争辩的是她她却觉得十分委屈。
知熹很难过。
宋知熹很难过。
就连祝明宴也会跟着难过。
就像被人揪着头发用细细的绳子绞她的心绞她的肠一样难过,宋知熹抖着泣声,终于艰难地启齿,“爹爹这样做想过我吗,府里大半是我在执掌中馈,就算名不副实,当着全府下人的面抽我给我难堪,这叫我以后该怎么在府里立威。”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会有个明确的答复。
就像现在,他爹问,她的心,还在不在。
那头沉闷的磕头声仍旧砸在心坎上,见虔嬷嬷话毕又要跪磕,宋知熹双唇紧抿,快一步爬去攀上她宽厚苍劲的上臂,扶正她的肩,自己却庄重地、双手交叠拱于额前,朝宋渊的方向拜了下去。
“大氅已归,人情已还。”
“爹,知熹不会了。”
“老爷,老爷。”崔管家将要询问鞭子归还给储玉院的事宜,即刻又木讷地站停。
这是他头一回,从宋渊眼中窥见了惊慌。
一连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宋知熹时常啃着嘴皮子消遣,小臂叠起微微向前倾,整个人又趴在了桌子上。
她恹恹道,“爹不喜娘不在,让我自生自灭吧。”
“姑娘,老爷是真的心疼您,不会舍得加罚姑娘的,您别往心里去。”
她酸涩一笑默然不语。
倘若宋渊知道宋知熹早就死了,死在了琼林宴上,只怕,那晚那鞭子就不会打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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