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你的,放心,我只占你一个榻角。”
夜至人静,宫城寂寂,星野高悬,流萤飞舞。
“庆云,自今起无需入内值夜,在外守着就好,有事我自会唤你。”
“是。”
低头应下,方庆云起身离去,神色愁苦。
独坐桌旁,顾念生就着一壶新茶自斟自饮,灯火摇曳,落入他眼中不过是光点寥落。
等了不知多久,他耐心用尽之前,终于听得那道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地,细细碎碎,由远而近。
“来了?”
他问,佛莲回身掩了房门。
“嗯,你放心,天已黑透,路上无人瞧见我,定不会给你惹麻烦。”
“此地偏僻,当无人多此一举。”
顾念生抚额,她已走到榻边,摊开自己的小小铺盖,不多不少,恰恰只占了他一个榻角。
“我已洗漱过,先睡下了。”
“什么?”
手中茶盏再端不稳当,顾念生起身,未出两步,眼前忽然一黑,她的声音听着有些犯懒。
“太亮了,我睡不着,灯烛我先替你熄了。”
顾念生愣了一时,不远处的气息已变得越来越轻缓,一片黑暗之中,他的脸色变了几变。
寻到一旁备好的东西洗漱一番,顾念生闭了眼睛,轻叹一口气,这深宫之内人人自危,这傻丫头的心怎会这般大?
不过,如此,也好。
顾念生回返桌前,将眼前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数好步子行至榻边,俯下身子,正想去寻她的位置,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小脚,不偏不倚,正踢中他腰间。
“你…大胆…”
顾念生一惊,险些没站稳,厉声指责出口,回应他的不过是衣料窸窣,佛莲翻身朝里打了个滚,已睡得更沉。
她记性实在差了些,说过要为他铺床叠被,怕是早忘得光光。
顾念生咬牙,就着佛莲空出的大半个铺位直接躺下,扯过她手中薄被盖在身上,闭了眼睛不再言语。
再想了想,他终有些不忍,将她一并拉入怀中抱着,心里终于有了些踏实,模糊睡去。
夜渐深,屋外虫鸣渐稀,凉意起时顾念生忽然有些清醒,怀中小小的身子瑟缩成团颤抖个不停,直往他胸口最暖的地方钻。
睡意全无,他将她在怀中贴得更紧,眼中隐隐有些恨意。
千日红阴毒,针对女子,伏天未过她已是这般畏寒,若非在毒辣日头下呆着,连汗也发不出,如何挨得过承风殿里的数九寒冬?
闭了眼睛,顾念生轻叹,还好,她傻,不知防备,不知人心险恶,尚且愿意信他。
还好,他怀中尚有些余温,可夜夜都分些给她,多分些给她,再多些,全都给她。
夏结,秋至,冬去,春回,日渐暖。
这一岁,佛莲夜夜安枕,身量见长,眉眼舒展,不开口时俏生生惹人喜爱,庆云看她的眼中少了些嫌弃和不耐。
顾念生一冬生了三场风寒,用了许多汤药,苦涩滋味入口,并未入心。
如是,第二年,第三年,然后,便是第四年。
顾念生未及弱冠,已染了咳疾,岁岁入冬,承风殿内一短炭火,他便是一场病事。
佛莲生得亭亭玉立,不开口时一副病西子的形貌,楚楚动人,一开口每每气得他咳到停不下来。
再是一季苦夏,正殿一张卧榻依旧被两人占着,她的身量已不是当初那小小一点,便是缩成一团,他也需双手用力才能紧紧拥她入怀。
屋外蝉鸣阵阵,顾念生起了伤风,唇边低咳一声连一声,不曾停歇。
佛莲在他怀里翻了个身。
“好吵…”
“敢嫌我吵…大胆…咳咳…”
顾念生蹙眉掩唇,不防一道温热的气息忽然拂过指间,抬手探去,原是她一张小脸近在眼前。
掌心忽有汗渗出,他心口跳得快了些。
他知道,她已长大了,他等了这些年,不想再等了。
缓缓欺身过去,他未偷得半点香甜味道,她已开口,老大不高兴。
“床榻这么宽,你挤我做甚?”
佛莲不解,柳眉细细,蹙着也好看,说出来的话,却不好听。
“且,你身上有样东西顶得我难受,晚上歇息还是去了吧。”
“咳咳…你…咳咳…咳咳…”
烧红的炭火被冰一碰,自有动静,一时之间,整个卧房之内尽是他咳嗽的声音。
寻了帕子紧紧掩在唇边,顾念生怀中骤然一空,不多时,眼前有细微光点闪烁,原是她起身,燃了灯盏。
“咳咳…我无事…只是…”
只是,被你气狠了。
“我知道,你无事,我有事。”
赤脚立在一旁,佛莲掌心、脚下、榻上、裙摆皆是嫣红,斑斑点点。
脸色煞白,她终于有些害怕。
“我流了好多血,怕是要活不长了。”
“什么?”
匆忙翻身下床,顾念生尚未站稳,已急着迈步,身子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
挣扎着就要站起,佛莲回神,上前扶他起身,捉他一角衣袖不放,低声道:“我知道,当年姑姑给我喝的东西,很是厉害,几年前,我碰到冬凌,她告诉我,我活不长的。”
“她胡说的,你别信。”
一把将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捉住,紧紧挤在怀中,顾念生道:“你只是身子畏寒,这些年,已有些起色,会好的,你信我。”
“可是…”
“没有可是,你会好的,旁人的话,都别听,你信我一个就够了。”
“阿生。”
“什么?”
“其实,我不傻,我知道你对我好,很好,很好。”
“总算你,还有些心肝。”
顾念生心口终于寻回些温度,佛莲闭眼,将身子贴着他的。
“那一日,冬凌告诉我,内监和宫娥住在一处,相互作伴,叫做对食,我听了就觉得我们便是这样。我想了想,觉得这样其实,挺好的。”
“你…咳咳…咳咳…”
唇边咳声再起,顾念生几乎要气到身子发抖,却不舍得同她发作,由得她自顾自说个不停。
“自那之后,我就在想,我不嫁人了,就在这里陪着你,我的时间不多,能陪你多久,就多久。”
“胡说。”
“我没胡说,我说的都真的。”
佛莲再想争辩,他已封了她的唇,入口滋味微凉,带着香甜,是他朝思暮想,惦记了许久的味道。
“你咬我做什么?”
许久之后,她推开他,疑惑且有些不满,他眉眼舒展,盛着的尽是笑。
“佛莲,我不是内监,你和我在一起,不叫对食。”
“那叫什么?”
“你身上的血迹是癸水,你长大了,可以嫁人了,你和我在一处,叫做成亲,我们叫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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