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灵枢继续娓娓道来。
“因为讨债的人家里也揭不开锅了,那天从我家没搜到东西,隆冬时节冻饿交加,死了。”
商元祗愣了一下,他突然不明白纪灵枢说起这件事的意图了,讨债的人饿死了,说明他没能在纪灵枢家中找到食物,那年冬天纪灵枢应该也是勉强度过的,那么这明显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话题,这应该是纪灵枢的一道伤疤才是,交浅言深,这种内心剖白真的适合现在说吗?
在商元祗愣神的功夫,纪灵枢的故事还在继续。
“后来我慢慢长大,在蜀山时,我自以为凡尘俗世已与我无关,一心投在课业上,待到后来我回到人间,我才突然明白,那不过是我在逃避罢了。
我时常在想,究竟是哪里错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讨债的人错了吗?他不讨债就无法生存。我和母亲错了吗?我们根本不知道父亲借过这样一笔钱。父亲错了吗?他确实错了。
可是那些并没有恶习的家庭中,也有同我家一样不幸的,他们的不幸又该怪谁呢?”
“所以我想,既然我在蜀山也学到了些东西,或许我能让一些人,活得更好一些。并不需要所有人,哪怕多一个也够了。这就是我跟随你的目的。”
纪灵枢突然看向商元祗,忽然,从他的眼瞳中似乎迸发出火石的光,那光盛得让商元祗心中一动。
“那么现在我要问问你,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商元祗一愣,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诚然,他也想让百姓过得更好一些,可是再深究一步,他为什么想让百姓过得更好一些呢?因为责任感么?因为同情么?因为习惯么?
“你不必回答,你的答案,就由我自己来找。”
太阳终于坠入湖面,夜色渐渐笼罩。
在万籁俱寂的天地间,纪灵枢的眼瞳就是世间唯二的星子。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着,商元祗心中因为纪灵枢的发问波澜起伏。
他很羡慕也很欣赏纪灵枢能有这样坚定的心知,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是何等软弱无力。
商元祗常常在想,这究竟是命运怎样的玩笑,竟然让一个像他一样懦弱的人身居高位。这种将他人命运握在手中的感觉,如果换作另一个有野心的人或许会很享受,但对于商元祗却只有折磨。
这种感受在近日商元祗临朝时愈发清晰,但是这种感受商元祗无法与他人分享,作为一个统治者,他无时无刻不再为天下人决策,而他的每一个决定,不是商元祗自己在为之负责,而是亿万臣民在为此付出代价,每思及此,商元祗都为之悚然,夜里,他常常梦见门峡村中的那口满是骸骨的枯井,一颗颅骨幽深的眼窝正冲着他,而后商元祗就会惊醒,背后一身冷汗。
如果有选择,商元祗绝不会让自己生在天家,谁都不知道,甚至和他如影随形的煮海焚河两兄弟也不知道,商元祗最喜欢的其实是音律,不一定非要是乐府按制编奏的乐曲,一些乡野中的小调也很不错,商元祗常常幻想自己是一个放牛郎,平时把那支铁笛挂在水牛角上,兴头来了就吹上一曲,或许山谷中还会有回声唱和。
这种想法商元祗不敢告诉别人,怎么能让子民知道一国储君根本无心朝政呢?连煮海焚河也只以为商元祗吹笛只是因为这支笛子是“那个人”的东西。
可是商元祗没有选择,他的一生很少有什么是他自己选择的,商元祗感到自己就好像是命运的傀儡,每一个关节都穿着无形的丝线,让他伸手他就蹬不了腿,让他咧嘴笑他就哭不出声。
这种感觉太压抑了。
更让人感到压抑的是,商元祗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