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怎样去灭火。
可若是去灭火,便不能去追击天绶氏,尔玉便只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带走——他已经让她承受了那么多痛苦了,不能再放开她的手——
不管了。
不要了。
什么世人,什么天下,什么苍生大义。
他都不要了。
他只想带她回家,守她平安。
白衣剑客浑身落尘,火苗沾染上他的衣袖,随不能上燃,却留下一道又一道漆黑的痕迹。他追着天绶氏,越过一道又一道火障,耳边是人们痛苦的呼喊——
谢昉的人生,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无助、更煎熬。
混乱之中,被拖行的尔玉吐出那一大口黑血,拼尽全力喊道:“谢昉!回去,守——守城——”
她的声音似乎是被撕裂开似的,仿佛那拖长的语调,都是带了她的血,她被击碎的一切。
白衣剑客停住了脚步。
他双膝一软,跪在火海中央,抱头痛苦地咆哮着。
——“阿玉!”
那一刻,他选择转了身。
没有人知道,那白衣剑客,仿佛万事运筹帷幄、尽在计算之中的少年仙君,脸上布满泪痕。
心头滴着血。
此后的许多年,他也会从噩梦中惊醒。梦中的是火海,是哀嚎,是不得不割舍的痛。
紧随其后跟出来的李隽之没有那样盖世的功夫,当他赶到的时候,只能看见那个披着人皮面具的人跪在火海中。
他在嘶吼,在咆哮。
还有些未来得及撤走的祆教徒,被皇城的守军抓了起来,张子敬赶过来问该怎么处置,此时的李隽之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天地茫茫,他看着那个白衣人,突然觉得有一些眼熟。
好像自己总是差了那么一步。
好像他和她之间,总是那么近,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自己是那个费尽心思都挤不进去的局外人。
李隽之有些恍神,亏得张子敬动作迅捷,扶了他一把,不然他便要在地上摔个大跟头。
“是他了,”李隽之失神,颓然喃喃道,“该是这样了。”
“什么?”张子敬没听清。
“子敬,”李隽之转头看向他,道,“回去罢,别追了,追不上的。”
张子敬并不明白李隽之的意思,只是习惯性地服从他:“嗯。”
“外围加强守备,开国库,救京都。”
天是黑的。
李隽之回眸看去,烟尘滚滚,直冲那如墨染似的苍穹。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很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似的。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苍穹之下,他显得如此弱小而孤寂。
......
京都之夜。
冥火灼烧将京都城烧得满目疮痍。好在祆教的目标并不是京都,所以城内的伤亡不多。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的人们正在忙碌着,有的在废墟中挑挑拣拣,寻找还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有的擦着眼泪,跪在自己经营了半辈子的铺面前;有的带着亲友的尸身,在街上痛哭流涕......
这一夜的京都,是在场所有人都毕生难忘的。哀嚎遍地起,曾经的世上顶顶繁华风流之所,如今一片狼藉。
陛下下令,全京都的百姓可以凭借官府先前发放的、证明店铺土地归属的令纸,到宫门口领取相应的补贴。同时,一些家中有伤亡的,也会得到一部分救助钱财。
有大约五六岁的小儿,在街上奔跑呼唤着,一头撞进一个白衣人的怀里。
那人明显向后一个踉跄,稚儿的冲击力量哪有那样大,能将一个成年男子活生生向后撞得退了两步。也大概是那人身体状况不够好,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身后跟着几个粗野的汉子,想来搀他一把,同时又身处胳膊将小儿挡住。
都被白衣人一个手势制止了。
他亲切地扶住小儿的肩膀,弯下腰,柔声道:“小朋友,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小儿抬起懵懂的双眼,脆生生道:“去找我爹。”
“谢仙君。”
他身后的汉子欲言又止。
谢昉回头看了一眼他,道:“我没事的。”
正在这时,不远处有一瘦弱的妇人跑了过来,她额头的碎发都被汗打湿了,贴在脸上,人也显得更外没疲劳。妇人是哭着跑来的,一看见那小儿,便扑了上来,抱住他放声大哭。
“臭小子,谁要你到处乱跑!”
小儿眨了眨眼,道:“我要去找爹啊。”
妇人抹了抹泛红的眼角:“你爹...他自己会回来的。”
“可是...”小儿歪了歪头,“邻居姨姨说,爹去很远的地方了。你们谁都不告诉我爹去哪里了,可我还是很想他,后来姨姨说爹睡在城东的白铺子里,我就要去找他。娘,你想不想爹?我们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听到这里,谢昉一行人恍然大悟。城东的“白铺子”是李隽之在城中设立的一个暂时性的停尸房,若是要自由发丧,怕是还会有心怀不轨之人再次作乱,于是便集中在一所,等待一起掩埋。想来这个小儿的父亲是在冥火中死去的,他的母亲不愿意告诉他真相,所以......
谢昉柔声道:“小朋友,我有一个方法,不一定能让你见到你爹,但是一定可以让他很高兴,你愿意听听吗?”
小儿双眼一亮,连连点头。
谢昉道:“好好照顾你娘,别让她伤心难过。”
“就这样吗?”小儿好像有些黯然,“我爹总能逗娘开心,这好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一旁的妇人别过脸,擦去两行泪。
“大哥哥,”小儿道,“你放心罢,我也会学爹去逗娘开心的。”
谢昉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
临走之前,小儿问道:“哥哥,你是大侠吗?”他指向谢昉的宝剑,道,“好好看。”
还没等谢昉说话,小儿又抬头问道:“你也是大侠,你知道周大侠吗?我娘很崇拜周大侠,我爹经常会给她买周大侠的话本看,你如果认识周大侠,可不可以让她来我家里,这样我娘就高兴了。”
谢昉的心蓦地一沉。
尽管内里的魂灵已经压抑到极致,仿佛恰好被人碰了那条最痛苦的弦似的,他的外表仍呈现出一副倜傥潇洒。他道:“周大侠,我当然认识了,你放心,等我见到她,肯定会带她去你家拜访你娘。”
“那拉钩钩!”小儿伸出手来。
谢昉也伸出手,如同做契约似的,郑重至极。他道:“君子一诺。我一定...会带她回来。”
路上的意外倒也没耽误多少工夫,谢昉一行人来到与人相约的酒楼时,归鹤和玄胡索也刚刚到达。
酒楼内集结了众门派的大弟子,门派的掌门大都在西边抵御祆教的正面入侵,鉴于这一次京都的影响重大,便派了最得力的大弟子前来商议。
谢昉作为很少入世的蓬莱的大弟子,又在临阳以身抵难,在江湖上已经很受尊重。如今他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再次召集这一批人,也是山穷水尽之策。
场面上的寒暄自然是少不了,只是如今谢昉实在是应付不来,只寥寥应答了几句,便直接进入正题。
对于祆教教主天绶氏掳走了论武大会上的头名周大侠,众门派皆表示已得到消息,十分支持去救周大侠出来。
其中,只有失了掌门、刚刚重建好的青城派,派出的大弟子弱弱道:“可是...可是我听说,天绶氏在皇城门口跟周大侠说了什么血脉...好像...好像周大侠...跟祆教有什么血脉关系。又有人看到,那个冥火的本体,被拆碎打进了她的体内。”
“你说什么呢!”九华山来人喊道,“周大侠是正统的中原人,怎么会和那群西域的杂碎牵扯到一起?!”
“就是!”
“是啊,你瞎说什么!”
被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地攻击,青城派的弟子自然也是不好受的,他道:“我堂哥就是皇城的守卫,他当时离周大侠最近,他亲耳听到的,哪会有假!”
“够了。”谢昉淡淡道。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足够喝止那一群人。
只听谢昉道:“她是为了保全京都才走出去的,我们...也要让她好好回来。”
“对,谢仙君说得对!”
众人附和着,又开始乱哄哄地讨论起来。有人在赞扬着尔玉,有人在侃侃在论武大会上的见闻,也有人在指责着青城派......
赞扬尔玉的,大都是看着谢昉护着她,揣测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了讨好谢昉,刻意说的。
指责青城派的,也大多是留有私心,几个门派之间存在着利益竞争。
仿佛那个为了京都挺身而出的人,就是该这样做的,她被掳走是理所应当的。
谢昉掩住嘴,咳嗽了几声,转而走到了屏风背后,众人在屏风前吵得欢,也没人在意谢昉的去留。
他坐定,瞧见归鹤跟了进来,归鹤皱着眉,探了下他的脉搏,道:“你身上的伤被牵动了?怎么这样虚弱......”
谢昉摇了摇头,道:“没事...一时情急罢了。”
“你啊,”归鹤叹道,“你别想太多了,别拖累了自己的身子。外面那一群人不靠谱,你放心,昆仑和蓬莱本为一家,再说了,尔玉也是舍身为京都,我们自然会竭尽全力救她。”
谢昉点点头,看向刚走进来的玄胡索,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小师叔,近来我都没收到祖师爷的消息。我问了门派弟子,都说他出去云游了,只是有些事你知道的...他去了哪里?他从前什么都会和我还有师父说的,如今师父竟也不知道。”
玄胡索欲言又止,神色怆然,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坐在凳子上,无力地叹了口气。
谢昉感觉有些不妙。
“师弟,”归鹤皱眉,道,“有些事......”
“但说无妨。”
归鹤刚要开口,却被玄胡索拦住。只见他丝毫没了当年的神气,反倒是老态龙钟,一张脸耷拉着。
“你祖师爷去了。”
猝不及防,谢昉呕出一口血来。玄胡索连忙上前扶住他欲前倾的身子,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将他口中的鲜血擦去。
“孩子,你...唉,人早晚都有一死的。”玄胡索本就十分疼惜谢昉,跛道人将他视如己出,玄胡索更是将他看作自己的亲孙辈,见他这般模样,也是心痛不已。
谢昉怕自己的声音太大,惊扰到前面的众人,仅隔一道屏风,却是“仙”与人之间的距离。他必须要保持自己的“仙人姿态”,不被世俗的悲欢左右,才能被他们信服。或是被这样“信服”久了,不得不依靠这样的,近乎“信仰”的追捧行为,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达到自己的目的。有时候谢昉也会想,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因为从小把他带到大的祖师爷,也没有想明白。
蓬莱久居东海之上,岛屿时隐时现,有人在海上寻了一辈子都没能寻到蓬莱的半点踪迹。然而,真正将蓬莱捧到一个“仙岛”位置上的,还是要靠跛道人。
其实“跛道人”并不指代一个人,而是指代一群人。
它是那群人中的第一个人,也就是那位从昆仑学艺、开蓬莱门派的人的名字。在那之后,便成为了一代又一代佼佼者的名号。
第一代跛道人也许真的参透了天地玄机,可他并没有应用于己身,而是遵从自然规律,老死在东海之滨。可那时蓬莱初立,不与外人结交,跛道人怕因自身原因而给蓬莱招致祸患,便生一计——故弄玄虚,将蓬莱捧至“仙”的位子上。要知道,神通初现会惹人妒忌,但神通全现,便只能被人尊崇——带着畏惧的尊重与追崇。
那也是他不得不选择的一条路。于是,他在众位弟子中挑选了一位从品性到身手都上佳的,继承了“跛道人”这个名字,守护蓬莱能久居世外而不受侵袭。
每一代跛道人都延续着这样一个传统。他们每隔几年便会出去云游,大多是去昆仑习练,因此历代跛道人在昆仑都有至交,而他们代代不碰面,故而蓬莱的这个秘密,到玄胡索这一代才被除他们二人、蓬莱历代掌门以外的另一人知道。那个人就是归鹤。
每一代跛道人在预感自己快不行时,便会借着云游的机会,在岛上找个安静的地方死去。同时会传讯给下一代跛道人,让他负责后续的工作。谢昉的祖师爷本中意谢昉来接他的班,原本想着,他在岛上过一辈子,修仙悟道,继承跛道人的名号,倒也不错。却没想到他半路下岛去迎亲,却迎回来个媳妇儿,还动了心。
跛道人倒没有玄胡索那样,一开始就对这个动摇了谢昉道心的小丫头处处不满。他反倒很赞成二人携手,因为他觉得,心里有了牵挂的人,如果再在岛上孤独一生,那可太苦了。
所以到后来,他也没有选定谁来接“跛道人”这个名号。
他快不行了的时候,传讯给了归鹤,还是靠着归鹤带了玄胡索,二人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蓬莱,将跛道人的尸身敛住。
从那以后,东海上再没有跛道人了。
“小师叔、归鹤师兄,谢谢你们,”谢昉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道,“我师父...师父还在西边,他不能乱......是我不孝......”
尽管谢昉的话说得很乱,但是二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谢昉的师父,也就是蓬莱的掌门,如今正在西边处理战事,他自然是无法快速回岛上处理玄胡索的问题,恰好这个“最不着调”的药师谷谷主和昆仑的大师兄,此刻去蓬莱是最不引人注目的。
“师弟,节哀。”归鹤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昉道:“蓬莱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尽快解决,我一定。”
“孩子,”玄胡索见谢昉这般模样,实在是心疼。他看着谢昉长大,知道这个孩子多能逼自己,在这个时候,要一个刚成家的孩子来挑大梁,着实是难为他了,“孩子,你听我说。你祖师爷走的时候很安详,没什么痛苦。你知道的,他和你一样,也不喜欢被拘束着,但是这是他的师父给他的使命,他能活到你长大,已经很知足了,所以并不打算把这个名号往下传。孩子,跛道人的传说,该到这儿了。”
“我要守好蓬莱。”谢昉攥紧了拳头,他的唇毫无血色,双目更是圆瞪,上头布满了红血丝,“守好蓬莱...”
“你该休息休息了,”归鹤担忧道,“你现在的状态太差了。当年你被冥火灼伤,根本还没等恢复就出来了,这些年东奔西跑,竟也是没落得一刻停歇。而今又从西边到京都折腾了几个来回,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这些年你殚精竭虑,我们都看在眼里,师弟,你天纵奇才,却也不能这样折磨自己。”
话音刚落,却听得前面在唤着“谢仙君”。
谢昉看向二人,微微摇了摇头。
他们知道,他又要开始装成那个刀枪不入的仙人了。
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信任。
只见他将嘴角的血迹都擦干净了,抖了抖衣裳,再度走了出去。
......
西域,苦陀海大宫。
宴席之上,歌舞升平。
天绶氏坐在主位,畅饮着面前的葡萄美酒,他的身旁依偎着几个美貌的胡姬,正一口一口地给他喂着瓜果。
两侧坐满了人,大都是天绶氏这边的将领。他们互相敬酒、情绪高昂,好像是在为这一场即将胜利的战事提前喝庆功酒。
中间的舞褥是四四方方的造型,每个角都有一个舞姬在转圈,中间放置了一个巨大的花形席子,席子上坐着一个披着蓝底、绣金边红绿花瓣斗篷的女子,女子盘腿坐着,双目紧闭,仿佛睡着了似的。她的脸被饰物遮住,金丝饰物横在发际处,于中间向下延伸,在鼻梁位置分成六股坠了珠子的线,从上到下,依次渐松弛、坠感更足。那是祆教圣女才有的装束,只是祆教圣女之位空置已久,过了几十年,才有这一位出现。
沈临从外面匆匆赶了过来,他接到天绶氏的传话时,还在联合西域各个小部的将领看新到手的中原的布防图,乌克也是在同时将天绶氏私自调动人马的消息带给了沈临。
西域部族的将领也是头一次看见,那位年岁不大的主祭大人,在众人面前这样失态。
他踉跄地往出跑,如同奔赴宿命似的,一头扎进奔腾的洪流中。
沈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反常的反应,在他终于跑到苦陀海大宫门口时,当他看到了那个背影时,他明白了。
“哟,主祭大人是来得最迟的,”天绶氏举起酒杯,眯眼道,“罚三杯。”
两侧的人也都应和着,沈临从门口走到天绶氏右侧的席位,目光竟也没从舞褥中移开,他连饮三杯,几乎连气都没喘。烈酒入喉,喉咙的灼痛让他脑海中那呐喊的声音分外清晰——
是真的。
真的是她。
他没在做梦。
天绶氏对沈临的反应很满意,他笑了笑,道:“我的主祭大人,还没来得及介绍,这也是我天绶氏的血脉,流落在中原许多年,如今终于归位了。她,当是我祆教的圣女,是供奉圣火的不二人选。”
乌克将天绶氏对尔玉做的事都告诉了他,所以他并不吃惊。
相反的是,他心底有那一丝暗暗的窃喜。
有这样一个愚蠢的人,来扮演那个坏人的角色,而他呢,只需要顺着那个坏人的思路走下去......
天黑了。
苦陀海上的大宫被血色笼罩着,也不知是残阳的余烬,还是血液的光辉。
......
“不好了!归鹤师兄!”
晌午过后,归鹤正卧在书桌旁小憩,忽地听见有人惊慌地喊他的名字,他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来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保都...保都那边,那边来人说......”
“说什么了?”归鹤蓦地站了起来,神色肃然。
“施姑娘不见了!也...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她应当是......”
“是什么?”归鹤皱眉道,“是自己走的?”
那人点了点头。
他恨恨地扔下了手中的书籍,道:“怎么可能是自己走的?怪我,都怪我,她如今神智错乱......”
“不对!”归鹤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僵直片刻,随后飞奔向谢昉的住处。
“好姑娘,一觉睡醒了,该起来了。”
尔玉昏昏沉沉了许久,仿佛被海涛裹挟着,于广阔的海湾之中浮浮又沉沉。一缕阳光透了进来,那是她唯一能看见的一线光明,她拼命地抓住了它,于是,她睁开了双眼。
她动了动脖子,脸上覆着的金饰叮叮当当地朝一侧倾斜,尔玉皱眉疑惑地望着她的掌心,只见她的手指上也挂满了这样的饰物,她的掌心上蔓延着黑色的血网。
“啧啧,”天绶氏望向尔玉,抚摸着她的脸颊,道,“真是抱歉,你身上的戾气实在是太强了,我用了好多药才制住它。”
“你...你,你们是一伙的。沈临呢?让他来见我......”
尔玉厌恶地想要推开他的手,可自己的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任何力气。
从青城派以后,尔玉已经完全能和体内的雄厚内力合为一体,她不应当被任何外物左右的,怎么会......
“啧,”天绶氏似乎看出了尔玉的疑惑,颇为耐心地解释道,“你就是有千般万般的能耐,身体里头流着的仍然是我们天绶氏的血。你放心,这些药不会让你死的,就是会让你更听话而已。”
“至于你说沈临?他在为我鞍前马后地拼杀着呢,你想见他?也不是不行,但不是现在。好了,留给你自己的时间并不多,来看看你的朋友罢。”
说着,他拍了拍手,门应声而开,从门外缓缓走来一女子,目光呆滞,步伐僵硬,仿佛她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尔玉并不认识她的话,一定会这样想。
天绶氏站在一旁,抱着双臂,满意地欣赏着尔玉的面部表情。
从平静到震惊,只在一瞬。
“施露...施露?”尔玉只能发出极其微小的声音,就像是飞虫嗡嗡声一样,她就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张着嘴往上抬了抬脖子。
短暂的震惊以后,尔玉看向天绶氏那看戏一般的表情,便知道这一切又都是他捣的鬼。施露身在保都,保都一直都是昆仑镇守着的,祆教是不敢贸然攻陷保都的,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想办法让施露独身出来。
尔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短时间内飞快地思考着事情的经过,简单地拼凑出了一个可能。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哑着嗓子,试探道。
“如你所见咯。”天绶氏并不打算和她多说。
她望着施露,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可无论尔玉怎么去唤,施露还是呆滞地看向前方。
“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天绶氏耸了耸肩,道:“她修炼禁术,挺有用的。”
还没有等到尔玉再开口,她突然觉得头痛欲裂,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地往出顶,仿佛要将她的头皮裂开似的。
冷汗在瞬间布满全身,她眼前慢慢被白雪花点遮盖得完完全全。在最后一刻,她仿佛听见天绶氏靠在自己的耳边说——
“好好睡罢,我的秘密武器。”
......
“你是说,你怀疑施露的变化是祆教造成的?”谢昉坐在案前,他的手旁摆着一瓶插好的花,散着淡淡的幽香。即便是在这样炎热的午后,谢昉的身上仍披着一件不薄的外裳。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也干裂到流血。
归鹤头一次见到谢昉这样的模样,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你身子可还好?怎么瞧着一天比一天更虚弱。”
“无妨,”谢昉摇了摇头,道,“可能是看各个门派的来信熬得晚了,气色不大好。”
一提起这个,归鹤的面色更是难看,他道:“这些日子,他们都将所有事堂而皇之地压在你身上,师弟...”
“师兄,你帮我分担的已经够多了,”谢昉道,“剩下的,我自己来罢。”
“师弟!”归鹤的语气中含了几分怒意,他道,“你知道他们想的都是什么吗?把担子都压在你身上,战胜了,便是大家的功劳;败了,只要输了一仗,那都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好好爱惜自己,行么?我知道你们蓬莱弟子向来不好名利,更是无心江湖事,所以你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被推到风口浪尖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听我的,卸下些担子。”
他知道归鹤是为了自己好,如今形式也的确如此。可他实在不得不所有事都亲力亲为,如今祆教祸乱已久,迎战的门派大多都倦怠了,在抓了尔玉以后,西边的祆教人更是有了向后退缩的势头。各个门派见此,便都生了或是休战、或是投机取巧的心思。趁着如今蓬莱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还不算低,谢昉只能硬扛着,把每一件事都做到安全放心,以绝后患。
况且,他要救尔玉,仅凭一人之力,又如何攻得上苦陀海?必须把所有部署都做到极致,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救回她。
他咳了一声,用帕子掩住嘴,然后立即将帕子收了起来。
归鹤眼尖,在一瞬间,看见了帕子上的鲜红。他长叹一口气,道:“算了,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谢昉道:“施露的事,我觉得有些蹊跷。”
“的确如此,”归鹤点了点头,“他们没理由带走施露。其一,施露如今的情况对于他们来说并无用处;其二,就算用她来威胁...他们又不知其中内情。”
谢昉望了他一眼,对于归鹤未明说了话,心下也了然。
二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可他们对祆教的术法知之甚少,无奈之下,二人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前代关于祆教的记载,这一看便是几日。
......
沈临来到大宫内尔玉居住的房间时,她已经被喂了药,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着。
她大概是做梦了,梦中很是不安,她紧皱着眉头。
沈临把守在旁边的人都赶了出去,缓步走到她的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双眉。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他如触电一般,竟平生出一丝紧张。
“尔玉...尔玉啊。”
他轻声唤着,明知她听不见、不能应答,却偏偏越唤越起劲。
他俯身在尔玉的耳边,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耳垂,如虔诚的信徒在看那至高无上的宝物一样,攥住她的手,轻声道:“按照你们中原人的叫法,是叫娘子,对么?”
好似是早就忘却了,他的祖辈也是从中原过来的,他的身体里也流着中原人的血。沈临自顾自地一声一声唤着:“娘子,娘子...等等我,再等我几天,好吗?”
乌克一直在门口守着。
待到沈临从房间内走出来时,乌克正双手捧着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盒子,一柄玄铁宝刀正散着绝妙的光芒。
冽风。
乌克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问:“主祭大人,您确定要这么做吗?从您的祖父那辈开始,都是誓死效忠......”
沈临拿出刀,紧握在手中。他的眼神如同那刀的锋芒似的,凛冽至极,如同天山上的冰泉水,冻得乌克不禁缩了缩脖子。
“我们效忠的是天绶氏。”
沈临笑了起来,却十分阴鸷。
“尔玉身上也流着天绶氏的血,我为何不能效忠我的尔玉呢?”
望着乌克有些吃惊的脸,他又道:“你守在这里,别被天绶氏的人发现,这些天照顾好她,别让天绶氏把人藏起来。”
“您放心,主祭大人。”乌克道。
沈临点了点头,提着刀,沉下了脸,向前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乌克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历经了千难万险走到这里,在血雨腥风中杀出一条路来。如今他肯为自己所求而计算开来,也不知乌克到底是为他高兴、还是为他忧。
那一夜,苦陀海上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毫无察觉的天绶氏,在第二天的时候,带着一碗药来到了尔玉身边。他如常地亲自给尔玉灌下药水,然后守在她的床边,静候她的变化。
服药后的尔玉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体内飞速地冲击,又像是有万条小虫在啃咬着——
紧接着,她蓦地坐了起来,睁开了双眼,目光呆滞,同施露的表现无异。
天绶氏掩藏不住欣喜,一拍手,试探地问道:“你是何人?”
仿佛是听到了主人的号令,尔玉机械地转过头来,正对着他,可目光却无法定格在他的身上。
她开口复述道:“你是何人?”
这让天绶氏有些不解,按理说,被药灌出来的人,该顺从主人的心意,怎么她只会复述主人的话?
“你从何人?”天绶氏又问道。
尔玉伸出手来,指了指他。
这才让天绶氏安下心来。
一些小小意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马上就要摆脱沈临,就可以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一件兵器,就可以征服所有想征服的地方。
尔玉,就是他的兵器。
天绶氏吩咐了祆教的药师,将配置给尔玉的药用料又添了一些,这样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尔玉在意识混乱之前的内力,药添多了,虽有损伤寿数的可能,但却也有倍增功力的机会。天绶氏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故而他要求药师每日的用量都要比前一日高一倍。
他期待地望着尔玉,就像饿狼在隆冬之中,期待着春暖之时毫无防备的猎物一样。他渴望这一天,真的太久了。
“来人,”他唤来侍者,道,“那个女人呢?准备好了么?”
侍者会意,道:“回教主,药师那边都安排好了,药师说,那个女人身上的禁术与暴戾之气刚好可以共生,互相滋养。”
“今晚就动手,”天绶氏期待地搓了搓手,道,“我实在等不及了,我的这把武器,将所向披靡。”
......
仲夏,张子敬的发妻秦三生下了一个男孩。
京都大劫后,张子敬也不想大操大办儿子的满月酒,便设了小宴,单独请了几位至交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