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她真切地拥住他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是贫瘠的,是不足够的。
过了好一会儿,谢昉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去了。他拍了拍尔玉的背,柔声道:“我要走了,阿玉,益州那边还有很多事没有处理完。”
他把一个锦盒放在她的手里,道:“听说明启要成婚了,这是贺礼。”
纵然心中有万千不舍,纵然心里头像被刀子割似的疼。
尔玉还是直立起了身子,将锦盒接过来,挤出一丝笑:“好。”
天已欲曙,二人静默地相对,谢昉突然笑了,他握紧尔玉的手,郑重道:“周大侠......”
他第一次这样叫,尔玉听着倒有些不习惯,可他却越叫越顺嘴。
一如从前,他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用极不着调的语气道:“周大侠,京都就交给你了,能行吗?”
尔玉含笑白了他一眼,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谢仙君,你且放心罢。”
那一刻,她竟隐隐觉得,自己和谢昉不仅仅是夫妻。更像是并肩作战、患难与共的战友。世间的夫妻,多多少少要同甘苦、共患难,一同经历了一场又一场风浪。可没有几对能像尔玉和谢昉似的,一见倾心、再见依然。他们在岁月中,在对方的心里,寻找到了最真实的自己。这份爱也许发自对海上仙君的仰慕、对跳脱自由的追求,可如今却真真切切地脚踏实地,实物化成了对方。
相思无解,只因你是你。
谢昉离开以后,尔玉靠在榻上,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激烈地跳着,好像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是沸腾的。
一切防备都卸下来了。
她整个人都松弛了起来,彻夜难眠的人沾了枕头就昏昏沉沉的睡去了,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的晌午以后。
尔玉醒来时,宫人们已经备好了饭菜,热腾腾的、冒着香气的各色菜式就摆在面前的桌子上。宫人们本以为她还如往常一样,只是恹恹地看一眼,便挥手叫她们撤下去。没想到尔玉竟然走下了床,很是愉悦地开始吃饭喝茶。
檀奴将这事上报给李隽之的时候,他大喜过望,可在喜悦以后,心里却渐渐升起疑虑。
他问道:“尔玉昨天可见了什么人?”
檀奴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昨儿个为姑娘量体、挑选花样直到很晚,之后姑娘便说累了,遣了人出去,一觉睡到了天亮。”
李隽之很是不解,为什么尔玉睡一觉便能心情大好?不过那倒也无所谓,只要她心情好,一切都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一天,那位年轻而英俊的天下之主,又一次亲自下厨。
他做了一盘软酥皮的海棠酥,里头衬着白糯皮,最内是咸口的馅料。他知道尔玉不喜欢吃京都流行的较硬的酥皮,可他偏偏想给她做一盘海棠酥,左思右想,便决定改良一下,做个软皮的。
这一盘海棠酥端到尔玉面前,她倒是不冷不热的,但却流往了宫外。从那个月开始,整个京都都流行吃软皮的海棠酥,因着海棠无香,那糕点的花心处还被放了些糖桂花。这样一个散着桂花香的、海棠形的糕点,又被叫“连理酥”。
不过尔玉实在是不吃这一套。
她很厌恶这样绑架式的表达。
好像这份“沉甸甸”的爱被许多人知道,自己就应当像欠债还钱似的,也把自己的那份爱还给他。
若是不接受,就像是辜负了谁似的。
她只能冷淡地面对李隽之的示好:“多谢你,我不饿。”
李隽之也不恼,他看着她,怎么看都心生欢喜。也许是因为心结解开了,她的气色仅在一天之内,也有了很大的改善。李隽之道:“多吃一些,胖一点更漂亮。”
尔玉没有理睬他。
李隽之以为她生气了,笑着补充道:“是我说错了,你瘦着,胖着,都是世上最好看的。只不过你瘦成这样,我实在心疼。”
“吴娘子钟情于你。”尔玉漠然道,“你与其这样费力讨一个不应当的人的欢心,不如去好好对待属于你的那颗真心。”
“怎么能叫不应当的人呢?”李隽之凑得近了些,他道,“尔玉,你知道吗?在我的心里,你就是那个最独一无二的人......”
他近乎痴迷地望着她。
尔玉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原来你的爱就是困住一个人。”
也不知李隽之是根本没有理解尔玉的意思,还是他刻意在装傻。他凑得更近了些,殷切道:“怎么能说是困住呢?封后以后,每年,每年我们都可以出去逛逛玩玩,你想去哪里都行,我都陪着你。你每天只需要想吃什么、玩什么,只要你开口,我必应。你从前不是说,很羡慕明启能和我爹去江南吗?嗯...这些年你也许去过江南了,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再去,我们一起去...尔玉,好不好?”
“李隽之,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尔玉无奈摇头,道,“你对我的这份感情,根本不是爱,或许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
“我怎么不明白?”李隽之道,“爱就是你啊......”
尔玉更无力和他继续说下去了。
她只是抬头望着外面的天空。
不知远处的他,此时在做些什么?
......
在明启和李娴大婚的前三天,李娴终于获准进了皇宫待嫁。入宫后,李娴并未去见李隽之,反而直奔元坤宫。
许久未见,如今的李娴模样已和从前大不相同。天真烂漫的姑娘历经世事,踏过了纷飞的战火,眼底也多了层倦意。这份倦意延伸开来,让她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淡漠的稳重感。
再加上从小在富贵窝里住着,那份矜贵如今也似浴火重生似的,在李娴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夜里李娴宿在尔玉处,二人躺在一张床上,肩并着肩。
嬉闹过后,两个姑娘相视大笑,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多年前在学塾里的日子。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娇蛮任性。一个看似忠厚,实则鬼主意存了一肚子。也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在最单纯无知的年纪,能玩得到一起去,能“彼此欣赏”。
尔玉仰着头,平躺着望向头顶的帷帐,道:“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初夏,那时候你一身浅红色的衣裳,真好看。”
李娴转过身来,道:“哪里是初夏,是盛夏。你说得那件浅红衣裳我不记得...诶,我想起来了,那件衣裳是李司衣的亲手做的,她去年告老还乡了,不过她是京都人,也只是离宫了而已。你若是喜欢,我明儿个就出宫找她,让她也给你做一件。”
尔玉笑着扭头,枕在她的肩膀上,道:“不行不行,我现在可不习惯穿明艳的颜色了......”
“别呀,”李娴亲昵地搂住尔玉的,“等我的婚事完毕,也就该你了。来的时候,我还看见了司衣局的人在给你改婚服,那样明艳的颜色,很是衬你的。”
尔玉只是笑着,这些天她的心情极好,知道了谢昉还健健康康的,她心里跟存了蜜似的,开心得不得了。她开玩笑道:“诶,李娴,你嫁到我家是板上钉钉的了,你不得跟着明启一起叫我一声二姐?”
李娴轻轻地往她腰上拧了一把,笑道:“我才不要呢!”笑完,李娴又“嘶”了一声,想到了什么似的,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我哥,他这事办得确实不太对......可是如今这情况......不过这样也挺好,下半辈子,我们都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怎么算,我们都是一家人。”
“嗯...”尔玉没有接话,她话锋一转,问道,“你在宫外,应该能经常见到我父母罢?他们现在怎么样?”
一提到这儿,李娴的脸有些红,不过黑暗中尔玉并没有看清。
“伯父伯母,都挺好的...”李娴羞涩道,“对我...也特别好。”
“哟,”尔玉听她这样害羞的语气,笑道,“我算算还有几天过门,还有...两天三夜!马上就要叫爹娘了,还叫‘伯父伯母’这样见外。”
二人又嬉笑片刻,尔玉从怀中掏出一枚坠子,放在李娴的手心。
“这是什么?”借着月光,李娴瞧见那坠子上有一枚剔透的晶石,上头沁了些红。她自然是不见那坠子上蕴藏着的灵气。
那是谢昉锦盒里的宝贝,拿出来前尔玉看了下,这枚晶石质地不凡,想来也该产自蓬莱这样的洞天福地。
“名字我不记得了,”尔玉笑道,“但是我探过它,能助眠安神,对身体大有增益。你也知道的,这些年我游历江湖,金银玉器什么的也没沾身了,手边就这些江湖上的玩意。弟妹,你可别嫌弃呀。”
晶石握在手里的质感非凡,李娴也看过不少宝贝,自然知道这晶石的珍贵。更何况二人情谊非凡,便是送一张手帕,李娴也会珍重万分。尔玉最后那一声“弟妹”,更是直接叫红了李娴的脸,她羞得把头埋在被子里,道:“你...周尔玉,你怎么还这么讨厌!”
尔玉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好久没见我爹娘和明启了,真的很想他们。”
她仰面躺着,语速很慢。
“明启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有些迂腐,他的脾气可是公认的最像祖父的。成亲是两个人的事,你也不要委屈自己。他哪里有错,你就直接说,若是他不听,你去找爹,爹的话他多少也能听进去点的。”
李娴侧躺着,望着尔玉,她看见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好像不掺一点杂质的山泉似的,澄澈、透亮。
纵然时过境迁,故人亦如当年。
“那你呢?”李娴问道,“尔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很难抉择,一方面,我希望以后我们也能一直生活在一起,像从前那时候似的。你、我、我哥、明启、小张将军和谢...”
她停顿了下,继续道:“另一方面,我也希望你能快乐。尔玉,我希望你一直快乐。”
尔玉安慰地拍了拍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不用担心我。”
李娴“嗯”了一声,沉默半晌,尔玉发觉身边人已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她给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坐在了窗边的摇椅上。
将窗子开了一条小缝,她怕李娴着凉。
透过这条缝隙,她看见了浩瀚无垠的天空,高悬的皓月。
曾几何时,自己对着这轮明月也失神良久。
如今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好了。
挨过这些天,守在京都,等到所有事都结束了,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前些天,秦三来劝慰她的时候,曾拉着她的手放在了孕肚上。尔玉虽然在那一刻有些愣神,迟钝地并未感觉出什么,但秦三那种为人母的气质却是深深地打动了尔玉。
言语之间,她并未感受到秦三有多爱张子敬,却觉得秦三分外爱这个孩子。
同样的,她也没觉得张子敬真正地放下了大姐,可他也对这个孩子十足珍视。
尔玉想,是不是自己和谢昉,也该要个孩子了呢?
她不禁笑了。
她幻想着,若是那遇万事都沉着冷静的谢仙君,正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换尿布时,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
明启和李娴大婚的前一天。
时值日暮,皇宫御花园内的玄远亭里,尔玉和李娴正在对坐吃着果子。
玄远亭是个六角亭,十分宽敞,悬在一座假山上,底下便是一池浅浅的碧水。水的两侧种满了海棠花,听说是李隽之刚登基那一年便让人种下的,如今也长得枝繁叶茂了。听说到了花期的时候,站在玄远亭往下望去,一池碧水上铺满了艳色的花瓣,满树海棠鲜红如天边云彩,每逢夕阳西下之时,此处更如仙境一般。
只是尔玉没赶上好时候,如今已经过了花期,也看不到那样的盛景了。
这天的李娴十分焦虑,她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果子吃。宫人们都恭敬地候在亭外,尔玉和李娴聊着倒也自在许多。
“你慢点,”尔玉拿起手边的茶壶,斟了一杯递给她。本以为茶壶中装的是茶,谁料一倒进杯子里,却发现那是果酒。她无奈道,“小心撑坏了。你怎么要喝酒?”
李娴囫囵吞了正嚼着的那一口,道:“你不明白,我实在是...实在是紧张。之前成亲,我、我不想嫁,又没办法,便闭着眼随他们了。如今嫁给明启,我是真心实意地开心,可是也...也实在是紧张。”
“你紧张什么?”尔玉不解,“又不是没见过面要忐忑郎君的样貌品性,你和明启都认识多久了。”
“道理我都懂,”李娴哭丧着脸,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切好的蜜桃,道,“可我就是紧张,我...我,唉。”
尔玉给自己也倒满了一杯酒,她看着李娴这般模样,有些好笑。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再笑,李娴估计都要崩溃了,便强忍着,安慰道:“你说说你,长得漂亮、家室又出众,若是连你嫁人都要紧张,那京都城里的姑娘们嫁人之前估摸着都要晕倒几次了。”
二人正聊着,却听见亭外宫人们齐声问安。尔玉一回头,便见李隽之穿着一身玄色绣龙纹的常服,正在亭外的花树下负手而立。他眉眼含笑,目光温柔,若非一旁宫人那过分畏惧的模样,任谁都联想不到,他是世人口中无情冷血、手腕凌厉、喜怒无常的陛下。
李隽之将宫人手中托着的酒壶拿了过去,大步走上亭台,坐到尔玉旁边的木凳上。
之前因为尔玉的事,李娴和李隽之大吵了一架,以至于她入宫至今都没去见他。也不知道是李隽之说了什么,李娴的气到现在还没消,以至于看见了他也不愿意说话,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尔玉是从得知李隽之诓骗自己以后,便不怎么理睬他。一头是亲妹妹,一头是喜欢了许久的姑娘,一个好脸色都没有给他。他倒也不恼,许是因为笃定了要做新郎官了,这些天脾气好得没话说,到底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尔玉...”还未等李隽之说完,尔玉抢先道:“西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李隽之顿了顿,含笑道:“嗯,情况还算乐观。”
“京都可有部署?”尔玉抿了口桌上的果酒,道。
“京都?”李隽之不甚在意道,“贵胄重地,外围有许多重镇护佑。况且祆教贼人,哪里敢攻京都?部署京都,便是多此一举。有那些兵力,倒不如尽数支援西边,省得让那些江湖门派觉得,朕这个皇帝如同小儿、瑟缩在京都。”
“...”尔玉低声道,“幼稚。为了个虚无的‘他人觉着’,便不顾京都百姓的安危。西边的人手是够用的,又何须......”
她本想说,又何须你派人用血肉之躯往上填。可见李隽之的表情愈发阴鸷,便将话咽了下去,转而道:“你还是尽快布防要紧。”
李隽之道:“尔玉,你在外头才待了几年,便那么信任那些江湖人么?”
“你...”尔玉将头别到一边去,怒意愈盛,她实在想不明白,事情的利弊她早就尽数相陈,相信昆仑和蓬莱往来给他的信件,也会告知他守卫京都的重要性。可是他却总是这样,宁可在牛角尖里钻到死,也不肯回头听听他人良言。
李娴见这二人隐隐有吵起来的架势,只道是在宫中,以尔玉这样的性子,恐怕会让李隽之下不来台。几年前,他们初识的时候,李娴与尔玉一见如故,倒是很希望她能嫁进宁王府。后来尔玉跟着谢昉走了,她也打心眼里祝福他们。只是在李娴的眼里,如今谢昉生死不明,尔玉能再嫁李隽之,也是个好归宿。思索片刻,和兄长那几句吵嘴倒也无关紧要了,李娴连忙圆场,道:“你们说这些,我也听不懂,你们等我走了再聊。明天我可就要出嫁了,哥,设宴你会带着尔玉的罢?”
见妹妹如此通情达理,李隽之的目光也渐渐柔和了下来。他笑嗔道:“傻丫头,这会儿不闹脾气了?”他转而看向尔玉,道:“弟弟大婚,姐姐怎么能不到呢?这段时日我让你住在宫里,没有拘着你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好好考虑考虑。”
李娴连连点头,拉着尔玉的手,道:“如今你和我哥还没成亲,应当坐在周家的席面上罢?等一下我就让他们去加个位置。”
还没等尔玉回应,只听李隽之道:“不必了,她该和我坐在一起。”
“什么?”尔玉皱眉,“你可有顾及我的想法?”
“嗯?”他挑眉,道,“你不愿?”
此时正值夕阳落在地平线上,天空中火烧云连成一片灿烂的火红,正值尔玉欲开口之际,檀奴走了过来,小声报了句:“陛下,益州的梅公子来了。”
尔玉的眼睛几乎是在那一瞬间瞪大,她问道:“梅公子?”
檀奴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认识?”李隽之道,“益州的一个武器商人,这趟是受蓬莱之托,带着信件来的。”
“不认识,”尔玉斩钉截铁道,“只是觉得很奇怪罢了,不知道什么人能在陛下这里被称一声‘公子’。”
李隽之轻“呵”了一声:“什么人?你说是什么人呢......你在我这里,也一直是小姑娘。”
李娴噗嗤笑了出来,道:“哥,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
“益州是西南重镇,以西的布防,想来那位梅公子也更能说得上话,”尔玉道。她心底预感不详,按照常理说,谢昉该是守在益州的,至少应当在西边。若是在平时,江湖门派倒是谁也不服谁,可如今祆教作乱,蓬莱入世,自当是以蓬莱马首是瞻的。谢昉又是蓬莱外派弟子,紧要关头,他不应当退回京都的,除非......
益州那边遇到了什么情况,让他不得不来到京都,或是求援,或是什么其他的。
可他到底没暴露真实身份,尔玉却又心存侥幸,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
她没有想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嫉妒心。
他更没想到的是,谢昉光明正大地闯到了玄远亭来。
如第一次动心时所见,他一身白衣,面容憔悴,正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旧日里眉目间的温柔拧成愁,他瞥了尔玉一眼,便只能快速移开目光,向李隽之一揖,道:“陛下,不能再拖下去了。”
亭中的李隽之悠闲地剥着一粒葡萄,对檀奴怒道:“你的胆子愈发大了?如今没朕的允许,什么人都敢放进后宫,是不是你才是这天下之主?”
檀奴立马跪了下来,垂首道:“奴婢知错,请陛下责罚。”
他又转头看向谢昉,道:“梅公子,你说的朕都知道了,念在你也是心存大义...”他将“大义”二字咬得极重,似乎是玩味了片刻,嘴角轻蔑地上扬,道,“就不追究你闯宫之罪了,走罢。”
“陛下!”
有宫人拦在谢昉身前,要推他离开,他不管不顾地喊道:“你这样当皇帝,天下危矣!”
“朕怎么当皇帝,还轮不到你这等小民来置喙!”
“陛下,”尔玉站起身来,她直觉这一次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道,“为何不听听这位公子的话?”
她转而向那头拦着谢昉的宫人道:“都停手。”
宫人们自然知道尔玉在李隽之心头的分量,迟疑之际,纷纷看向李隽之。
只见李隽之冷哼一声,道:“怎么,现在就敢做朕的主了?”
谢昉趁机挣脱那道“人墙”,怒视李隽之,道:“大敌当前,你还在犹豫什么?你屯兵在益州,不停削弱京都的守备,你以为京都是后顾无忧么?愚蠢!为了消除你的戒心,昆仑和蓬莱每一日都上报具体情况给你,又允许你派人驻扎在门派内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暂缓益州而回驰京都,是最优的选择。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对你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你为何不肯听?”
李隽之如恰好被戳中了痛处似的,拂袖起身,指着谢昉吼道:“你们这帮江湖人肚子里都有什么盘算,真当朕不知道?若是朕允准了大军回京都,便坐实了你们口中‘瑟缩小儿’的名实!如今祆教猛攻益州,朕此时撤军,岂不是拱手相送?”
“...”谢昉怒极反笑,他冷声道,“祆教有两拨人,主力在攻益州,为虚晃一枪,另有一部分精锐......”
还未等谢昉说完,只见一神色慌张的宫人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陛下!京都...京都城门被破了,有一群红衣执火的匪徒!他们...他们如今正在往皇城这边走!张子敬将军已经去迎战了!陛下!张将军让您先走啊!”
“什么?”
尔玉与谢昉再度对视,谢昉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只听他道:“陛下,派出全部人手,一定要守住皇城。皇城在,京都便不能丢,你不能逃。”
尔玉转头道:“确实如此,陛下,你不能走。”
“京都...”李娴瞪大了眼,双腿早就软了,她经历过祆教的祸乱,知道那都是一群杀红了眼的疯子,她绝望地拉住尔玉的手,道,“明启...明启,还有伯父伯母,他们...他们都在城里,怎么办...我、我要出去找他们。”
“李娴!”
见她面色如纸,又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找明启,尔玉更是愁眉不展,尽管她的担心并不比李娴少,可历经世事的尔玉更是明白,越是这种情况,越不能慌乱。她迅速地冷静下来,拉住李娴,道:“你现在出去,又能做什么呢?你安全,才能免却明启的后顾之忧。”
她转而向李隽之道:“我出城协助小张将军,你放心便是。”
“不可!”
“不可!”
几乎是同时,谢昉和李隽之开口否决,气氛突然十分尴尬。
“你一女流之辈,出去又能做什么?如你所说,尔玉,你安全,才能免却我的后顾之忧。”
李隽之走离玄远亭,檀奴跟在他身后,只听他道:“所有人不得离开皇城,违令者斩。”
“你一定要守住皇城。”
尔玉挥起长袖,一声轻喝,召出关山。
当那把金光萦绕的武器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在场的除了谢昉,还有在之前见过她的檀奴,剩下的都惊讶地几乎合不拢嘴。
在关山的映衬下,檀奴奉给李隽之的那把天子之剑都显得黯淡无光。
“你也留下。”她对着谢昉道,“你是最后一道屏障。”
她的语调沉稳而有力,谢昉一时有些呆住。他竟觉得眼前人的有些陌生,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周尔玉,连想都未曾想过,那个甜甜蜜蜜的小姑娘,竟也能摇身一变,在风雨飘摇之时,用自己弱小的身躯去撑上一撑。
尽管陌生,可他却是打心底高兴。
她的每一面,他都爱极。
能见证她的成长,是他最大的喜悦。
“你留下,我出去。”回过神来,谢昉道。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尽管她被人捧上了天,被人当作神,可在他的心里,却还是想保护她。
尔玉道:“我把后背交给你。”
她望着谢昉的脸,如今一切都解开了,她心底是一片清明。即便隔着一张人皮面具,她也能猜得到谢昉的表情。
这一行,她也不能确保输赢,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须要承担。
话毕,她抽出关山中的铜钱,一手执琴、一手仗剑,腾空而起,于半空中以剑尖作笔,用金缠丝在空中结成了一道结界。
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心底便是无限缱绻的甜。
“周尔玉!”
待她的身影已完全消失,李隽之才回过神来,他呆呆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不行...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来人!”李隽之披甲执剑,高喊道,“跟我杀出去,守京都!”
......
此时的皇城门口,已经激战过不知几轮。
祆教徒高举冥火,手拿弯刀,如同野兽见到了食物似的,将守城的将士凶猛地啃食掉。
肉体凡胎,又如何能抵挡那来自上古的力量。皇城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守城的人数多,一层又一层尸山垒上去,才能缓冲祆教的猛烈进攻。
血,满地都是血。
能听见的,是刀刃相撞的声音,是利器划破血肉的声音。
还有惨叫。
张子敬正拿着一把长枪,像一座雄伟地山岳似的,亘在祆教徒和皇城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将在沙场,他手下的士兵们更是牟足了劲,誓死不许祆教再往前进一步。哪怕马上魂飞魄散,也要拉上一个、两个,他们高喊着“不亏”,便倒在了血泊中。
形势愈发严峻,着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祆教人仿佛是早有预谋似的,攻入京都,直捣皇城。尔玉拨弦,金缠丝扩展开来,形成一道热浪,将最前方的一波祆教人击得连连后退。
此刻张子敬已经遍身伤痕,一片狼藉。尔玉落地,搀了他一把,一剑格挡住两三人的攻击,剑尖一挑,将那席卷而来的一小团冥火打回来处。
“外面怎么样了?”尔玉问道。
张子敬见是尔玉,先是一惊,却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能回答道:“他们来的人不多,外面还能应付,明启带着一队人在外城南门守。”
尔玉点点头,道:“你且退后。”
关山琴响,音波若滔天巨浪,其间掺杂着许许多多明灭的金缠丝,护佑着诸多将士向后退去。巨浪之中,铜钱中的剑灵嗡嗡作响,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冲破屏障,直直冲刺出去。尔玉在屏障之内抚琴,控制铜钱闪转腾挪,剑波所及之处,祆教徒纷纷倒下。
冥火被分作一个又一个小团,在空地上燃烧着,眼看有将灭的趋势。
就在火苗最虚弱的地方,隐隐走来一人。
那人一身玄黑甲,披着红袍,袍子上绣了许多极富异域特点的纹饰。他露出的脖颈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上头还有密密麻麻的刺青。
他在更多的祆教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越来越近。
尔玉看到,在那人的手中,正握着一团巨大的、青黑色的火。
那火仿佛长在了他手掌中似的,在不停地张牙舞爪,好像场上的血腥和杀戮让它格外兴奋。
“天绶氏。”
尔玉冷声道。
他走到屏障的不远处站定,微笑着看向尔玉。
“久闻不如一见,”他的口音很奇怪,中原话好像让他很是困扰。只见天绶氏皱了皱眉,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自己想表达的话,在中原的体系中是怎么发音的。很快,他便想到了,双眉展开,道,“周、尔、玉。”
注意到屏障外流光溢彩的美人剑,天绶氏竟然露出一丝颇为欣慰的表情,点头道:“不错,不错,有些东西,真的是...血脉相承的。”
他怎么会知道?
那是尔玉最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
在九华山幻境之时,她亲眼见到,而后用了许久,她才渐渐地平复,从“真相”当中走了出来。
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她又何辜呢?
“血脉是天定的,”尔玉一字一顿道,“但能做什么、想做什么,是人定的。”
“有什么必要呢?”天绶氏拍了拍手,继续用那古怪的腔调道,“你的实力不容小觑,守着这样一个愚蠢的地方,不觉得委屈么?不如,跟我回去,那才是你真正的归属。我们一同,让圣火燃遍大地,你便是这世上的与我一同的、至高无上的人。”
“别做梦了。”尔玉冷笑道,“滥杀无辜者,必遭天谴,有这时间,你不如找个地方躲躲,兴许还能躲过天罚,留一条命。”
天绶氏摇头道:“我的妹妹,你怎么这么愚蠢?”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震惊。
尔玉自然是无暇顾及他人怎么想,只高声道:“废话少说,来战!”
她如飞燕似的,从屏障中跃出。关山按照尔玉的琴序,自行响奏,维持着结界的能量。铜钱寒光乍现,剑灵此刻已经感知到主人的战意,兴奋至极,达到巅峰状态。
一招“御风”,原地起杀招,她攻击地一次比一次猛烈,几乎不留余地,只求速战。
那一头的天绶氏手持冥火迎战,他本身的内力并不足以应付尔玉,可他手中的冥火却含非凡的能量,这一路上,血腥味更刺激的冥火本身的邪性。它自成屏障,抵挡了尔玉一轮又一**烈冲击。高手亦有力竭之时,眼瞧着硬攻不下,尔玉足尖点地,向后翻腾,精准地预判了冥火的第一轮主动攻击。
只听天绶氏“桀桀”笑道:“反应不错。”
冥火蓄满力,冲天而起,形成一道青黑色的波痕。波痕直冲尔玉面门,她闪身躲去,却还是因为那勾地之势,不能完全抽身,被击中右肩。
强力让她倒退两步,肩部的灼痛强烈,她咬牙再起,铜钱剑波四散,以尔玉为中心,向四面八方震去——
就在此时,冥火再袭。趁此间隙,天绶氏蓄力朝着尔玉的腹部一击,双重压迫之下,她硬生生地扛住了天绶氏一掌,才抵挡住冥火,不让它越过自己、灼向皇城。
口中腥甜更甚,她执剑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耳边鸣声不止,仿佛是张子敬在屏障内咆哮着要她回去,她迷茫地向后看去,看见的是张子敬瞪得血红的双眼,他被屏障隔在了内侧,只能不停地敲击屏障,叫喊着让她往后退。
可是她绝不能退。
“还要再打么?”天绶氏嘲弄道,“你很厉害,可是圣火是天,人,怎么能和天斗呢?”
她弓着腰,靠着铜钱插进地面,支撑住自己的身体。随手抹掉嘴角溢出的血,尔玉并未答话,她再起一击,用了全部的力量——一瞬间,数年所学皆过眼。
凌空之人仿佛多出几个,以不同的身法、不同的招式朝着冥火刺去,在最后一刻,那些虚影结成一人,剑尖所容内力,威力震天。
千钧一发之际,她看见天绶氏目光一凛——他好似等这一刻等了好久了,被尔玉的剑锋破裂开来的冥火,尽数打入了她的面门。
她的眼前,瞬间只剩下白光。
还有呼呼的风声。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感知只剩下了疼痛。
朦胧间,她看见了有白衣匆匆赶来,有长剑带着凛凛的蓝光渐近。
她的喉间再难发生,白光若隐若现,她也看不清眼前的全貌,直觉那是谢昉,是他来了,她拼命地摇着头。
她听见天绶氏那古怪的腔调,在耳边响起——
“你的身体,你的修为,比任何法器都适合滋养冥火。我非要这个东西干什么呢?还要我亲自去打去杀,有了你啊,天绶氏的血脉,天下内力的集大成者,这样好的一个容器,有了冥火,便是我手中最锋利的兵器。”
——
谢昉有些不安。
当他看见那道凭空而起的剑光时,心中的不安更盛。
召出细水,他飞向剑光最盛处,却只见到尔玉倒在天绶氏的脚下。
冥火不见了。
他穿过尔玉留下的屏障,剑气一扫,凛然之风将天绶氏几乎荡了个跟头。与此同时,天绶氏在地上放了一把火——那是冥火残存的小火团,杀伤力和本体自然是没得比,但却也足以将他身后那些肉体凡胎尽数燃为灰烬。
而尔玉却被席卷而上的祆教人拖走——
火团以极快的速度疯狂地蔓延着,转眼间,整个京都城都燃在了大火中。他的耳边是无数人的尖叫、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