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
入夜了,府里的下人们刚换了油灯,正各自忙着其他的活计。老太师这些日子总被宣召进宫,回来的时候也已经很晚了,府里只剩下东厢的两位主子,由此一见,还略显冷清。
嬷嬷被打发出去了,房间里只有尔贤尔玉两姐妹对坐着,桌上放着尔贤绣了一半的绣品。
自打从徐景和的及笄礼上回来,尔贤的脸色就一直很不好,也不同尔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尔玉,看到她心虚,这才跟着姐姐进了屋子。
恭恭敬敬地给尔贤倒了杯茶,尔玉坐在地上,像小时候似的,伏在尔贤的腿上。那时候尔玉总是喜欢惹祸,每次都要尔贤跟在她身后替她收尾,有姐姐在,仿佛做什么事都像有个稳定的靠山似的,让人心安。
终于尔贤还是抵不住妹妹这样撒娇,伸手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道:“尔玉,你今天做得太过火了。”
尔玉把头抬起来,她的眼睛生的圆圆的,湿漉漉的,好像小鹿似的,蹙起眉便是千万分的惹人怜爱:“她们那样侮辱姐姐,还用爹来说嘴。”
尔贤扶着自家妹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万事万物自有定数,逞一时口舌之快便由她们去逞吧。我也有想过反驳,可是权衡之下,便觉得与郑王家的对上,比丢了面子更难收场。”
“大姐以为一味委曲求全退步忍让就能避免这些么?”尔玉皱眉,“郑王在自己的封地折腾,他的妻女为何留在京都?”
“这...”尔贤答不上来。她一直是个极为传统的女子,不问天下事,只想着如何同其他妇人交往、如何打理好后院,从前在许家的时候如此,现下在京都,她亦然。
“圣上强留了郑王的妻女在京都,目的不过是告诉郑王,朝廷不信任他。你看那做低伏小的宁王是怎么做的?圣上同样留了他的家人,可他最后直接交了权,同妻儿一起住在了京都,打消了圣上的一部分疑虑和担忧。可纵是如此,圣上不依旧对宁王百般打压?”尔玉可能不知道,如今自己这副模样,像极了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头,一叹一顿,却像是恨后生悟性不够似的,“郑王不是傻子,他这样便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同圣上对上了。如今他家出言羞辱太师家,正好我们可以依此同他家划清界限。朝中局势暧昧,或将有大风浪,但我看,绝非是郑王那般狂妄粗鲁之辈翻得起来的。”
尔贤听得痴了,哪曾想自家妹妹能有这般见识?惊奇之余,再细细打量着,见伏在自己腿边的少女,已经褪了几分黄毛丫头的稚气,眉宇之间倒生了几分莫名的老成持重。
“尔玉...”
“姐,”尔玉往她的怀里蹭了蹭,道,“从前我无论闯了多少祸,都有你护着我,而如今我们到了京都,半只脚踏进了龙潭虎穴,方要知道,不是任何事站在中间,或者是无理由地顺从都能明哲保身的。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选择一方,站在中间,怕是两边都不讨好。”
这句话听得尔贤有一些恍惚,她抱着妹妹,突然想起数月前刚到京都的时候,老太师把自家的后院交给她代为打理着,那时候老太师就对她说过,永远的中立,不帮这头也不帮那头,便是将自己一步步往火坑里推,闭塞自己的耳朵,任其在自己头上胡作非为,更是如此。她突然想起几年前那个夏天,那是刚嫁到许孝伯家里的第一年,夫君问她什么,她都说好。许孝伯要纳姨娘,她笑着给他置办了喜宴,之后许孝伯流连烟花之地,是她带了人去接醉醺醺的丈夫回家。两位姨娘总发生口角,每每找她评理,她总是打着哈哈过去了,久而久之姨娘们觉得主母好欺负,便自发地凑到了一起,整日给尔贤找不痛快。
即使那样,尔贤也没有多说什么。
有了这些经历后,尔贤再度想起这句话,便深有感慨。
更令她感慨的是,自家妹妹怎么突然会了这些?
或许是天生的罢,尔贤自嘲地笑了笑,总归妹妹从小就比自己机灵、聪敏,自己和明启身上都没有祖父一家的影子,唯独尔玉,越长大,越有祖父年轻时的风范。
祖父小时候也调皮捣蛋过么?尔贤颇为“不敬”地想着。
或许连尔玉自己都没意识到,通家上下,唯有自己与祖父愈发相似。从前都在家人们的羽翼下风调雨顺地成长着,如今踏入世事,却总归要成长起来的。
“说起来,”尔贤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把妹妹的小脸捧在手里,道,“祖父大抵是想给你相看夫婿的,如今没了信,我想着,是想让你自己想想。这些日子我也观察了,祖父办这个学塾,多半是想你在学塾的人里相看相看的。”
“啊?”尔玉被这样急转地带了话头,有些茫然。她此刻脑海中居然都是那个爱穿素净衣裳,脸上总挂着一副懒洋洋的笑脸,实则心里什么坏主意都有的年轻人。
“抛却门第,你与我随便聊聊,尔玉,你喜欢哪一类的?”尔贤想了想,道,“我瞧着世子爷对你颇有好感,他长得也好,只是宁王府....”
“啊?”尔玉又大大地吃了一惊,世子爷?尔玉笑着摇了摇头,相较之下,世子爷总归是太过少年心性了,而且他也不大可能喜欢自己,那样骄傲的人,身旁应当站着一朵遗世独立的牡丹,怎么着也要像徐景和那样气派,总归不是自己的。尔玉道:“亲事都凭长辈做主,这次我来京都,便是做好了打算的。跟谁过不是一样过呢?让爹娘高高兴兴的,别再为我烦心,让祖父和父亲的关系再好一点,这样我就高兴了。”
“傻孩子,你怎么能这样想,”尔贤爱怜地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女孩长大了好多,看似无忌的童言,可细想之下竟多了些许厌世的味道,“嫁了个对自己没心思的,便如我一般了,尔玉,我不想你和我的下场一样。”
看着姐姐这样,尔玉心里也说不出地难受,她伸手把姐姐脸上的眼泪抹去,道:“姐姐是输在对那许家的心思太过了。如今及时止损,为时不晚,怎么就说什么‘下场’不‘下场’的了?退一万步讲,假如未来给我安排了亲事,对方不在意我,那我也不在意他就是了。做一对场面上的夫妻,左不过是两家联姻,到时候我多攒些钱,每年都和姐姐出去看山水、泡温泉,我们这样过一辈子,不是很好吗?”
尔贤红了眼,想说什么,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终还是忍不住抱着妹妹呜咽起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
学塾散了,宋先生的课结束了,这些日子闷在府里闷得人心烦,尔玉时常会望向东厢的高墙,曾经有一个瘦高的少年,就坐在那,堆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正对着自己招手。
有些日子没见到谢昉了。
听说北疆要乱了,张家不日就要带兵去北边平叛,不知道谢昉会不会去?
空闲的时间越多,尔玉想的就越多。如少女思春似的,尔玉时常会想起谢昉——那是一个多么惊才绝艳的人,若是生在京都,怕是早早地就成名...也幸好,他没有生在京都。
尔玉这才惊觉,自己连他的家乡在何处都不甚清楚。
可计算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尔玉苦笑。
深秋的风吹进了屋子,把坐在妆镜前的小姑娘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下人给她披上了披风,同时送来了一封邀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