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钟朔心头不禁叹息了,可惜这位士族高门出身的裴先生还不知道,他口中的等待、时机和投靠,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有几问想请教裴先生。”钟朔突然问道,“其一,先生可知鹰何以为食?”
裴峤先是一愣,见钟朔表情严肃,便道:“自然是蛇也。”
“那蛇呢?”
裴峤思虑片刻:“可食鼠。”
“鼠又何以为食?”
“自然是以麦、粟等之类为食。”裴峤顿时有些懵了,“将军问这些是何意?”
“那敢问先生,下方之众,与麦何异?”钟朔让开道一边,指着望台下方的流民问道。
当下,普通人甚至比麦还惨,麦只挨一刀,割一茬而已,人却要不断挨刀。
裴峤一愣,然后立刻便明白了钟朔的意思,当即正色反驳道:“我等身而为人,如何是草木牲畜野兽可比?”
“如何不可比?”
“牲畜野兽无灵,绳营狗苟,唯繁衍、吞食相杀尔,我等为人,上承天之厚德,下有……”
“可人不也吞食相杀吗?”
裴峤当即被堵了下,再次驳斥道:“人相杀岂可与兽同,天下自有法度,仁义道德所束缚……”
“可眼下法度,仁义道德又何在,裴先生?”钟朔反问道。
从司马家将傻子推上皇帝宝座之后,身后狗屁的法度、仁义道德,早已经被权贵、当权者扔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先是司马家的王爷们,如同癫狂魔怔般地争夺权力,率兵互砍如切菜,急速将偌大的西晋帝国虚耗一空。
然后便是各地军阀割据,争夺地盘利益,互砍不止。
北有居心叵测的王浚,引进带着趁火打劫发家致富心思的乌桓鲜卑骑兵,横扫席卷中原。
西南有氐人李氏,率领流民,在割据胜地益州盆地一番打砸抢烧,最终割据益州。
如此大小军阀,比比皆是,难以胜数。
见天下如此,匈奴人刘渊也不客气,回去并州就招集本族的老少爷们,以并州为根基,四处攻略,很快就搭起了匈奴汉国的班子。
刘渊死后,他儿子刘聪接茬干,在麾下刘曜、石勒和王弥的助力下,陆续攻破洛阳长安两京,一举将西晋帝国埋葬。
中原百姓直接当做了两脚羊,掳来掠去,甚至吞食。
人都不是人,真成了牲畜。
而后石勒和刘曜又四下攻略,尤其是石勒麾下大魔头石虎,将整个北方打得遍地狼烟,尸骸遍野。
曹嶷鸡贼,离了王弥,一番打砸砍杀之后窃据了青州,这才有了今天的暂时局面。
这如此缭乱血腥的一切,不过短短二十年的时间。
而这……只是开始。
后面几百年,没有最乱,只有更乱。
“法度……”裴峤当即语噎。
再看望台下的流民之时,却猛然发现,时常挂在嘴边的仁义道德,似乎已经陌生了。
“没了法度与仁义道德,眼观天下,可与兽类有何异同?”钟朔不禁叹道,“裴先生,此世道,俨然与丛林荒野无异也。”
又何止眼下,即使在那个号称高度文明发达的后世,即便你有了法度和道德,可放到更广阔的外界,会发现依然身处于荒野之地。
在可见的时间里,这个世界的本质,依旧不会有什么改变,无外乎在不同时期,将其遮掩起来的程度不同罢了。
“荒野之中,唯有弱肉强食尔。”
“弱肉强食?弱肉……”
裴峤脑中一闪,随即怔住了,嘴里不禁喃喃,念着这几个字。
直至良久,他忍不住慨然长叹:“将军所言,极是啊!”
又思索了许久,裴峤神情不禁萎顿:“倘若将军之言,如此世道,我等岂不难逃其中,难得善终?”
“要得善终,唯靠自强。”钟朔紧握扶杆,望着整个坞堡,目探群山之外。
“若是一味靠等待,期与投效,恐怕未及彼时,我等皆命丧于此。”
“唯靠自强自保,为蛇,为鹰,鹰击长空,俯瞰千里,宵小贪婪之辈,忤逆叛乱之徒,自然无法,也不敢妄来食也。”
“裴先生,彼时自可隐身山巅,拔羽换喙,暂收利爪,安然而终尔。”
闻言,裴峤看向此刻一身甲光的钟朔,不禁瞪大了眼睛。
“而此时,我等至多一鼠辈而已,随时可被毒蛇吞没腹中。”钟朔转身,看向一脸震惊的裴峤,不禁一笑。
裴峤再度良久无言。
“将军未及弱冠,竟有如此高见,所思通透,裴某佩服。”临走前,裴峤再度郑重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