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当真也是个命苦之人。”二道长边饮茶边说。“那后来呢,你和这臭桃树又是如何相识?”花娘转过头去看着那男子微微一笑,“这当真是场命中注定的巧合。只道那年……”
那年我为花娘守孝,戒指戴得久了有点勒手,我便把戒指放于庭中那棵桃木洞中,只道晚些时间再来寻,哪曾想时间一长又忘记了。
那日我于梦里惊醒,只听外面叫喊着“妖怪啊!”,便披衣去查探。当我赶到中庭,只见大伙举着火把围着那桃木的位置。“让让。”我拨开人群去到中间,只见那被剜心的桃木不见踪影,只有一个男子躺在地上,心房之上长出一支桃木花开五朵。“妖孽乃不祥之物,应当杀之。”有人议论。“不可。”我想起之前的剜心桃木似乎与这妖怪有着联系,之前听闻这桃木乃是常春城的守护神树,断不可莽撞行事,便当下喝止住议论声声。“且待他醒来再议。”“此乃妖孽!少主万万不可如此心善!”“少主不可啊!”当下议论之声再起,“这花府已经轮不到我做主了?”我回首喝令,其实心里十分胆怯。“下人冲撞了少主,请少主责罚。”那领头人先行一步跪在地上请罪。“罚你扶他去客房,其余人散了吧。”我挥手示意。其余人便作鸟兽散。将他置于床上休息,我担心他随时可能醒转过来,便在这房中看了一夜账本,不知不觉竟昏昏睡去。
次日清晨,我隐约觉得有人在我身上盖了一床被褥,睡眼朦胧地看见一人蹑手蹑脚地走回床边躺下。我窃窃笑了两声,“这被褥温热适宜,还伴着一丝桃木香气,在这微凉春季里却是适宜。”我扭头看了看那妖怪,动也不动,装死倒是像极。我搬了椅子坐到床边,“醒了?”又不见答复,我见他胸口桃花便起了主意。“这桃花开得好生俏丽,常言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如就摘了吧。”正欲动手。那男子当即坐起身来缩到角落,“我当你是我救命恩人,没曾想你竟要剜我血肉!”我捂嘴笑笑,“你这人好生有趣,我不过逗逗你,天下桃花甚多,我何苦独摘你这一朵?”“天下桃花再多,也不及这一朵。”他竟有些委屈地还嘴。“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你让我如何?”我托着下巴看他,没想他也看我出神,竟紧紧盯着我目不转睛。我哪曾受过这般委屈,只好拿了椅子坐回桌边。拿起被褥便遮面,“你这妖怪竟敢轻薄于我!”。“妖怪……?何为妖怪?”那男子竟脱口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亦被他问住了,思索半晌回答道:“草木虫兽化形为人,是为妖。妖食人血,是为怪。”“那我是妖,而非怪也。”我倒是真被他呛得哑口无言,“哼,倒是会逞口舌之快。”我二人相视无言沉默半晌。
“你可有姓名?”我打破沉默。“何为姓名?”那男子愣愣地回答。“即是你的代号,你不想别人唤你妖怪吧。”“不曾有。”“那我替你取,如何?”“那便多谢恩公了。”我摆摆手,“莫叫我恩公,我亦是有名有姓的,我姓花单字为心,你可随下人一起唤我花娘。”我思索片刻,“你在我花府,自当姓花,只是这名叫桃倒是合了你的身份却不合你的性别,容我思索思索……”片刻后我说:“不如便叫灼华,取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道如何?”“花娘取的,我便应了。”灼华拱手称谢。
其时花娘刚刚过世,我依然十分悲痛。这花府上上下下皆是她的痕迹,睹物思人之情难以自抑。那日我于灵堂之上守孝,竟不知不觉痛哭起来,管家劝我用餐我又何来心情,想起花娘曾与我一同度过的日日夜夜,如今只留得灵堂之上一个牌位,竟在这灵堂之前跪了一日一夜。不知何时,灼华到了灵堂之前随我跪着。“你不必劝我,如今我忧愁满肠,又怎装得下这五谷杂粮?”我红着眼眶连狡辩都有气无力。“我自不是来劝你,只是这人待你如此重要,你是我的恩公,恩公的恩公自然该我如此相待。”说着便扣了扣头。“你们妖也有感情吗?”我擦擦泪痕。“我不知何为感情,只是不让心爱之人担心,难道不是这普天之下的常识吗?”他义正言辞地反问我。我心下已然知错,嘴上却不好承认,只道:“你亦是来教训我!我又何尝不想吃,只是忧思成疾,这寻常饭菜难入我口罢了!”他微微一笑口诵咒语,那素食上竟开出朵朵桃花。“好生神奇!”我拿起点心便吃,其实早已饥肠辘辘。“你若喜欢,我天天变与你看。”只见他眼眸柔情似水我也无法拂了他的意思,当下默不作声只是脸颊早已烧得通红。
三年守孝之期转眼便过,正待绸缎坊欲生产各色绸缎之时,我忘却了花娘似乎没交于我染布之法。生产在即,又无法一辈子只做素绢,虽说养蚕缫丝之法花府在这常春城里亦是顶尖,可当地守军若向我们索要贡品,也不能一直推辞。我当下便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一本一本地看,生怕有所遗漏。可我看了两日也未查到一点线索,正是心灰意冷之时,觉得花府似乎要败在我的手里了。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我抬眼一看正是灼华。“我都听说了,你这两日茶饭不思,是有怎样的天书秘笈值得你这般?”我听了生气,拿起书卷丢向他。“你懂什么,这府邸上上下下都得靠这‘天书秘笈’,你个局外人自然不急!”怎知他不与我置气,捡起书卷便在我旁边坐下翻看起来,“我与你一同找。”我当下知道错怪了他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便和他一同翻找。一日之后,整个书房的书卷都被我们翻遍,却也没有染料手艺的线索,之前负责染料的工人早因花娘的死走的走散的散,不知去何处寻。万念俱灰,当是形容我心情的最好词语。
“只是把布料染上颜色的话,我可以一试。”灼华合上书页默默地说。“当真!”我激动地拉起了他的手,一会便觉得此举有些失仪猛地转过头去。“权且一试。”我背过身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坚定的声音铿锵有力。说着他带我来到院里,“你看这桃花。”他指着树上的桃花,“别眨眼。”说着他嘴里嘟囔着什么,手指指着那桃花一勾一挑,那桃花瞬间失色,化作一滴鲜红的水滴缓缓落在灼华指尖。“如此可否染色?”他看着水滴疑惑地问道。“这般染色水洗之后会否失色?”我提出了心中疑惑。他微微一笑“略施小计便可。”,他取来一段素绢,将这鲜红水滴滴在素绢之上,竟染红了整块素绢,我看了啧啧称奇。他又取来一盆水,将红绢放入,竟无半点褪色。他缓缓说道:“我乃草木之精,这点小术法,生来便会了。”“有你相助,我想花府的绸缎坊当能产出这天下一等的绸缎!”,我笑得灿烂,他亦看得呆了。其实我哪里不知,天下哪有不劳而获的事,即是草木之精,施展术法也须得消耗灵气,这几年见他胸口桃花逐一凋零,我也心有不忍,却不知如何与他说起。
近几年,花府的绸缎生意响彻天下,往来商户皆以花府绸缎为目标,常春城人流络绎不绝,好生热闹。但这闻名天下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两年前,这里办了风筝节。我只道是天天待在花府和绸缎坊里无聊得紧,便拖着灼华与我一起。“何为风筝?”灼华摸着脑袋问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世外仙人,凡俗之事皆不懂得。”我忙去房里取了一只蝴蝶风筝拿给他看。“喏,这个便是。”他接过一看,“这个事物当真能飞的起来?”我拉着他就往外跑“能不能飞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们来到城郊,见到许多大人带着孩童早已来到此处放飞风筝,草坪上商人的叫卖声也是络绎不绝“老鹰风筝咧,蝴蝶风筝咧……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咧……”“这里好生热闹,许久没见过这么多人哩。”我不禁感叹道。“你若喜欢我天天与你来放这…风筝…”他看着我说得十分认真,我又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是当下让他拿着风筝随我一起跑。“我拉线,你来放!”我缓步后退,逐渐加快脚步,“快来!跑起来!”我边跑边喊,只待一阵大风忽起,“放!”我对灼华喊道。灼华手一松,风筝便乘风而起。他缓缓靠过来,抬起头,“人类工匠技艺当真巧夺天工!”“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呢!以后带你一样样去见!”“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当时不知承诺轻重,如今回首才知承诺给的轻率反而令人苦楚。且说那日,漫天风筝令人十分震撼,有如百鸟朝凤令人瞠目,亦如百花争妍使人艳羡。那郊外草坪之上孩子你追我赶,情侣互诉情意,一时间十分热闹。我与灼华也学着他们玩起了风筝,只是当时我一个不慎踉跄摔了出去,别在头上的桃木簪也掉了出去被我压断了。那是花娘生前一直别着的桃木簪,我及笄之年,花娘赠与我。我立时握着断裂的簪子哭了起来,“可是摔疼了,我背你回去。”灼华二话不说将我背了起来将我带回花府,当时伤心至极不知如何言语只是越哭越厉害,他也只得越跑越快。我二人一个别扭,一个木讷,却也十分契合。回到房间后他吩咐下人好生照看。我却抱着簪子整整哭了好一会。
夜里我听见有人闷声哀泣,我循声而去,只见客房之门虚掩,房内灯火微明,几不可见。我探头进去却见灼华满头大汗,咬紧牙关,正生生地在切他心口的桃木。我惊悸之余不敢出声,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里,听着他的闷哼,整夜不敢入眠。
隔日灼华拿着一个桃木簪子,上面雕着三朵盛开的桃花,他脸色惨白说道“赔给你,虽然没有花娘给你的珍贵,却也是来之不易。”“你砍自己的桃木枝了?”我握着他的手,只想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你都知道?”他抿着嘴眉头微蹙。“初时我救你,要折你的桃花,你还怪我剜你的心,如今……为何如此?”其实我心里早有眉目,却只是要个答案。他心下羞怯却依然嘴硬“我剜心送你,你要是不要?”我看着他一脸受气包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应道:“要!”我一把接过桃木簪,别在发髻上。早已忍不住的泪水已然夺眶而出,却依然微笑“好看吗?”他看得呆了,木讷的嘴里硬生生地挤出四个字“世间绝色!”。我心里却十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