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常春城久违地下了一场大雪,彼时镇妖塔失守,外族入侵,天下大乱。爹爹被常春城守官捉去当兵,娘亲日盼夜盼也没等到他回来,忧愁成疾,没有挨过那个冬天。当时家里也再没口粮了,我便寻思着去城里找爹爹,哪怕最后死了,见上一面也好。
初时城中进出还没那么严格的守卫,我扮作一家富人的侍从,跟在车架后面混进了城里。那年大雪厚度过膝,刚在城里没走了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衣不暖身,腹不果食,便靠在一家大门口昏了过去,黑夜里四下寂静,冬日里连虫鸣也无,只听打更人敲着锣,咚!——咚!咚!——咚!地响。隐约之间听见人声杂乱,我拼了命睁开眼看见一个美丽妇人摸了摸我的脸颊,眼角湿润微红。当时不知,这时再想来应该是伤心过度哭红了眼吧。她靠在我的耳边轻声唤我“花心”。
待我醒来之时,我便已身在房中。房内家居檀木的香气,配合着香炉中点着的熏香,让人产生了莫名的安逸之感。我环视四周,白墙白顶,宛如那日白雪苍白。屋中坐着那位妇人背对着我,正在写着什么。刚刚注意到她便转过身来,我瞧她的面容竟于我有七八分相像,只是气色红润,神态端庄。“你醒了?”她的声音温柔至极,叫人听了就沉溺其中。“嗯…”我怯怯地点点头便走下床来跪在地上“谢夫人收留,此生甘做牛马以报大恩。”那妇人走上前来将我扶到床上,自己坐在一边,轻轻拂着我的头发。“你为何来这常春城里,这般大雪还是不要外出的好。”她说到此处,我又泣不成声只道:“爹爹被守军抓去当了兵,生死不知,娘亲盼着爹爹,没把爹爹盼来却要来了这漫天白雪丢了性命。我只道是来常春城里寻爹爹,寻不到死便死了罢。”她一把抱紧我“小小年纪,怎可这般轻贱自己。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早年被捉去当兵,母亲不曾读书只是一届农妇,只晓得父亲姓花,我也姓花吧。”“你我当真有缘,我们不仅样貌相像,姓氏也一致无二,你便随我叫做花心吧。”看着她的眼睛便觉得世界的一切不顺都融化了,便轻轻点头小声嗯了一下。
过了几日,我便从床上下来,穿上床边放的蓝色长裙,便在庄园里走了一圈。庄园摆设如你们所见与现在并无二致,假山还是那几座假山,亭台还是那几座亭台。只是当时这院子中间种了一颗被剜了心的桃树,桃树枝干枯萎,无花更无叶。他们告诉我,这是常春城的守护神树,别看它现在这般枯萎,旧时可是一棵参天大树。后来我与这花府的人也渐渐熟识了,我便在这里度过了安安稳稳的五年。
这五年里都是花娘在一手操办绸缎庄的一干事宜,整个人都苍老了很多,时不时听到她咳嗽不止,叫了城中许多医者来都说只是偶感风寒,初时服药尚有好转可时间一长就病症复显。那一日,我在房中喂花娘服药,“花娘,你得注意注意身体,你倒下了,我们可如何是好啊。”我用勺子搅了搅汤药,喂花娘服下。“我不操劳这绸缎坊的生意,这花府上下数十口人何以安稳啊?”说完又咳嗽两声。“我想大家宁愿紧衣缩食,也不愿见你操劳。”我看了看账本,“这些年我亦跟先生学了些算学基础,当是可以为花娘分忧了。”说着便拿过笔开始记账。“你有心我便知足,这样我纵是去了也是安心。”我望花娘惨白的嘴唇开合,心中又生起一丝不安,“呸呸呸,净说些晦气话,我要你长长久久地做到天下第一绸缎坊的大当家。”我将花娘扶到床上,盖好被子。“这账目,就由我去处理了。”,我带上账本就离开了房间,回到书房校对了整整一夜。
次日我在几案上醒来,只见管家丫鬟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衣着缟素。我心下便明白了,只是不想相信。“快快请起,有何事站着说不得。”说着,我便走上前去扶起各位。“夫人…夫人殁了…”管家抬起头来,眼眶通红。“昨夜夫人重病再犯咳嗽不止,我们当下去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却只说是病入膏肓药石无用!”他的声音渐渐颤抖,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我们想去请少主看夫人最后一面,夫人当下便拦下我们说‘心儿她心肠软,从小见了爹娘离散,如何再见得我走了,只怕会抑郁成疾变得如我这般。’刚说完就拿出这个盒子让我们交于少主,便…”“便如何了!”我拉开管家擦泪的衣袖看着他。“便去了!”他扭过头去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是止不住了。我拿了盒子便跌坐倒在地上,慢慢打开盒子观看,里面竟是一封书信和一枚戒指。只见那书信上有着四字“心儿亲启”。
“见字如面,待你拆开此信,想必我已不在。花府传承向来不传男丁,我亦无子嗣,未经允许便将此重担交付于你,望担待。令尊下落我已查明,于数年前守城之战,对抗倭寇时战死,虽人已不在,但忠烈之士榜上永存其名。经此多年,你我感情早如母女,我身患重疾已时日无多,只是不敢与你提起,令你忧愁烦心。此戒乃我花府传承之戒,持者便为家主。如此纷乱之世,还需谨言慎行,切记。花娘绝笔。”
最后一个“笔”字,收尾之势不住,笔势拖至书信之外,还附着泪迹斑斑,看了更是令我心碎。我强忍悲伤之意,拿起戒指戴上,“去准备花娘的丧事”我吩咐管家,“三年内,绸缎坊只产素绢。”“是,少主。”管家起身行礼便转过身带着其余众人离去了。待他们离去后,我便跌坐在地上,攒着信纸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