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时空禅选徒,言明不分贫富贵贱,但凡有意者皆可前来一试。于是鹰城附近的庄户人家之中,也有不少人携家中孩童前来参选。所以今日毓秀峰上人员参差不齐,鱼龙混杂,既有锦衣华服的显赫人家,也有平头小老百姓。
那妇人话音刚落,还没等着二强子开口反驳,人群中便响起了一片附和之声。“是啊是啊!这算啥呀,你们也太笨了,怎么连这个都套不住?这都多长时间了都,都快被太阳晒化了!”
说话的都是些庄户人家的人,他们站在人群中插着腰,满不在乎地挥洒汗水,大呼大嚷。那些世家子弟本不屑与之为伍,并刻意与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然而晒了这一个上午,一听这话,却也不得不心生附和。
是啊,就这么个杂耍把戏,怎么把这些练家子都难住了呢?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时空禅师一直在旁观望,烈日炎炎,他却自清凉无汗,双目清明,一丝不耐的神色也无。见观众情绪骚动,他招过一旁侍立的弟子,悄声嘱咐了几句。那弟子领命,又叫上几个师兄弟,沿原路回后山而去。不一会儿,就见他们几个抬着几只大箱子回来。众人好奇,不由得探头张望,就见箱子里面也是些泥人娃娃和钓竿。
为首的弟子将这些泥人也摆成了一个圈,就在凌萧他们那个圈的旁边,然后对观众道:“师父说了,诸位虽不参选,但也可一试,权当游戏。”
众人一听,均有些意外,就有爱碎嘴的玩笑道:“哎呀,这多不好,要是我们一套就套中了,那大师收我们不收呢?哈哈哈哈!”
那弟子没有理会他,只摆了个请的姿势。众人见他神情严肃,便也收起玩笑之意,盯着那些泥人打量。有个别不管不顾的立即便上去试,但大部分人却仍站在原地观望。毕竟他们中很多人都来自名流世家,颇重身份,自己丢人事小,却不能丢了家族门楣。
就见场上两个大圈,其中一个围着一群孩童和少年,每人手中一杆钓竿,浑身哆嗦,面红耳赤,早已在崩溃的边缘。另一个零散围着几个中年人,有男有女,也是吹胡子瞪眼,屡战屡败。
日头渐高,已经将近午时。参选者中陆续有人扔掉钓竿退出比赛,或垂头丧气,或怒气冲天,或崩溃大哭。另一个圈里的人也已换了好几拨,但至仍今无一人成功。慢慢的,又过了半个时辰。凌萧眼前的汗已经挂成了一个水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但他还是举杆坚持着,手臂和双腿抖成一团,最后都麻木了,也没有放弃。放眼一望,如今场上除他之外,不过还剩下三四个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一看就是功夫底子颇佳。
他好几次眼前发黑,自觉已经到了极限,但都咬着牙顶了回去。开始时,他还能听见檀荇在身后给自己打气的声音。后来他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冥冥天地间,就只剩下他自己,还在不服输地继续尝试。
“啪嗒”一声,又有一个人坚持不住,扔了钓竿。凌萧刚刚又失败一次,也不知是第几千次了。他放下钓竿,盘腿坐到地上,抹了把脸上的汗,遥遥盯着前方一丈处的那个泥人。那泥娃娃憨态可掬,穿着个鲜红的肚兜,正抿着小嘴向他羞赧地笑。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还在元京时,有一天他跟武师练完武,外祖询问他当日进益。那日天气晴好,他们一同坐在院中烹茶,他还记得外祖当时穿着一件牙色外衫,在阳光下显得少见的亲切。
他当时心有疑惑,便问外祖道:“武师常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孙儿在想,难道只有快才是习武的法门吗?却为何这天下至尊武学宝典,没有一部是以快著称的呢?”
当时外祖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想到你在这个年纪,就有了这一层领悟。不仅勤学苦练,还知道思考,这点很好!”
外祖很少夸赞他什么,所以当时这话一出,凌萧大为意外。
“其实武师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不是全部罢了。”外祖没注意到他的情绪,继续道,“在你这个阶段,的确是唯快不破。但武学在快之上,还有很多境界。我现在讲,你肯定听不懂。但在某个机缘之下,你就会顿悟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道理。”他望着凌萧,目光深邃,“所谓唯快不破,快的是动作,而静的是心。”
凌萧当时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外祖深不可测。其实他早听军中武师说过很多次,凌大将军乃是江国第一高手,武学造诣出神入化。但不知为何,哪怕优质武师千金难求,外祖似乎也从未考虑过亲授他功夫。
一瞬间的出神很快过去,凌萧的神思又回到暑气炎炎的毓秀峰顶。望着不远处的娃娃,他心中一动,忽然间心有所悟。
此时场上已经没有别人了,刚刚他发呆的功夫,仅剩的另两个人也败下阵来。偌大的圆圈里,就只剩他还在坚守阵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站了起来,不去理会别人的目光,又一次拿起了钓竿。
扎马步,起竿,对准,然后慢慢将木环沉了下去。这次他动作极慢,慢到别人都以为他是抽筋了,动不了僵在了原地。但木环还是慢慢碰到了娃娃的头。那娃娃的笑脸就在眼前,凌萧让木环垂在娃娃的左耳处,然后缓缓向右翻转手腕。
他从未试过用这么大的力气做这么小的动作,不过须臾功夫就已经觉得肌肉酸软,只有咬紧牙关,才能稳住不抖。木环在众人一片倒抽气声中缓缓下沉,眼看就要扣住娃娃的头。忽然,一滴汗从凌萧的眉稍滴落,“啪嗒”一声打在他的眼睫上。他条件反射地一眨眼,跟着手一错,木环“啪”的一声,翻过娃娃胖胖的头,打到了地上。
“哎呀!”四周惋惜之声大起。
“就差一点了,太可惜了!”
不过也有不少人鼓励他:“小伙子,别泄气!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肯定就成了!”
凌萧也正有此意。经过刚刚一次,他已然摸到了法门。“外祖没错,”他想道,“世上武功,的确唯快不破。但还有一句话,叫做欲速则不达。这个题目看似简单,却是让一个巨人抓蚂蚁,力度稍过蚂蚁会被捏死,力度稍小却会让它从指缝中逃脱。唯有心无旁骛,平心静气,以千钧之力而拈一雪片,才能成功。”
稍作休整,他又一次站起来,举起了钓竿。他自三岁习武,常听武师们谈起破境之困。他一直想知道破境是什么感觉,但勤练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感受过那种所谓的“天地开阔,更上一层楼”的快意。这是第一次,他忽然觉得心静如水,却在极深处隐隐激起波澜,那种犹如鱼跃沧海,凤舞九天的酣畅瞬时流遍全身。
“啪嗒”一声,小小的木环准确地套在了娃娃头上,毓秀峰顶登时欢声雷动。尤其是檀荇,兴奋地上蹿下跳,像个猴子一般,拉着大和与大保跳起舞来。凌萧精疲力竭,手中却还是紧紧握着那根竹竿,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是难掩的激动。
接着便有弟子前来,道时空禅师有请。凌萧连忙整顿形容,走到时空禅师静坐的柏树之下,规矩地拜了下去。再抬起头,就又看到了那道清澈慈祥的目光。长到八岁,他看惯了元京人的世故与算计,也见过北境人的粗犷与真诚,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明澄净的眼神,明明空无一物,却又包罗世间万象,清冷却慈祥,就好像至亲的长辈一般,给了他连外祖都不曾给过的温暖。
“小小年纪,基本功打得扎实,不骄不躁,心境澄明,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很好”,凌萧心情激动,只能竭力压下双手的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时空禅问道。
“凌萧。”
“萧儿。”时空禅道,“很好,从此以后,你便是我最小的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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