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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

田中老师的家就在江之岛内,是一栋带院子的两层独立住宅,无论建筑风格还是内部装修都是典型的传统日式风格。我们的商谈在会客室里进行。会客室的装修摆设都十分简单雅致,房间不大,地板铺着榻榻米,中间摆着一个长条矮几,桌下两边各放着两个坐垫,左面墙上挂着一张山水化作,很细致地镶在画框里,田中穿了一身青色的和服,化了很精致的妆,头发挽成一个发髻,戴着花朵形状的金耳钉,端庄又清新。

我们彼此寒暄和介绍后,便按照日本传统礼仪跪坐两边。一个同样穿着和服的小女孩为我们端上茶和点心。

在谈话的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我基本只是在旁边听,并不参与谈话,只是在某些时候递过去一些资料文件,或者记录一些信息。陈皪的日语出乎意料的流利,让我一个日语系的学生感到羞愧,然而最让我敬佩的还是他的谈话技巧,原本我以为会是一场无聊的商业讨论,也许中间还会掺杂不必要的商业互吹,而实际上整个谈话中,陈皪总能适时地挑起一些话题,引发一阵欢笑,他有一种即使在严肃的场合也能轻易地让气氛轻松活泼的能力。

他会问一些看上去和工作无关的事情,比如“您认为作为一个漫画家,创作者,最重要的是什么,你有什么话会想送给那些创作的初学者,后辈们。”

“我们的大脑会加工我们的记忆,不管是美化还是加深疼痛,总是带着我们自己的个人情感。我们用我们的眼睛去观察世界,用心去感受他们。但在创作故事的时候,我总是希望更准确地记录我所看见的,听见的,然后再考虑如何加入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把思考交给我的读者,不过多地掺杂个人感情的阐述。在读者看来,或许创作故事更多是作者情感的抒发,但在我看来,创作者需要更强的理性的思维。我们需要更严格地控制自己的感情。这是我个人的经验。”田中说。

“我刚刚开始学习创作的时候,首先做的就是把镰仓的每一处都画了下来,楼房,窗子,屋顶,街道,商店,饭馆,早餐店,学校,海滩,自行车,工作的人,学生,操场,灯,列车,公车站······我发现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几年,还是有很多我并不了解的东西,这些都让我很惊讶,惊喜,同时也深感自责。我们大多数的人对于自己居住的城市的记忆是零碎的,不完整的,却总是以为我们已经足够了解它,以为那些就是那座城市的全部。”我一边听,一边记录,忽然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闪过——陈皪问了这些问题,是不是为了帮我,给我提示?

但随即我又摇摇头,否认了这个自作多情的想法,大概他只是想寻找一个可以和田中深入探讨的话题,而这个话题恰巧能给与我提示而已。

后来田中又谈起了漫画中的主人公的恋情。

“实际上,那确实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要完全遵循记忆,一件一件事情的回想并如实地记录,整理后再创作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回忆以往的恋情本身就是艰难的,何况还需要抑制自己满溢的情感。”田中说。她的已经有了鱼尾纹的眼睛垂下来,望着桌面。

“但是,总算还是完成了。”她说,重新抬起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能用这样的方式记录下来真是太好了。”她说。

我想起了林然。

他坐在操场的草地上,暗淡的灯光下,他弹着吉他,用浑厚低沉的嗓音边弹边唱,手边放着一张张作曲的草稿和一支黑色签字笔。

如果有人问我,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我想那一定是伤害了林然。

和林然的分手,我们闹得很不愉快,准确地说,是我,深深地,深深地伤害了他。他不明白为什么我忽然做了那样的决定,明明我们那么好,我们从来没有吵架,争执,甚至一点点的不愉快。我们都确信彼此深深地爱着对方。

“为什么,三三?给我一个理由。”他很平静,但声音却还是有些颤抖,他大概注意到,故意压低了音量。

我抿紧了嘴唇,沉默了半晌,才硬生生地挤出了几个字,道:“我们,不一样,始终是。”

“什么?”

我抑制住自己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哽咽,紧紧地咬着唇,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我们只会互相拖累。”

分手前一个星期的那个周末的夜晚,我和张张还有乔乔结伴去了林然驻唱的酒吧。那天晚上,他唱了一首《hey,Jude》,舞台的灯光白晃晃地打在他身上,周围安静极了,我看着他,忽然的一瞬间,我觉得他离我十分遥远,那个时候,我并不太了解这种情绪的来由,只有一种飘忽不定的伤感纠缠过来,无法拒绝,无法回避。后来。刘珈美出现了,这位著名的音乐制作人,化了很精致的妆,羊绒大衣里面只穿了一件吊带丝绒紧身长裙,腋下夹着一个小小的黑色LV手包,朝我们礼貌性的招了招手,然后坐在了离舞台最近的卡座上,把包放到座位,叫了一杯鸡尾酒,托着下巴专心致志地望着台上的林然。

林然显然没有注意到她,还在专心地唱着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再次引发一阵尖叫。

我想起第一次刘珈美时,她对我说的话。“林然是属于舞台的,是天生的歌手。但如果没有人愿意捧他,就算他再有天赋,长得再好,也没什么用,只会被白白浪费了。”

“我可以帮他。但现在我不想帮。”她说,盯着我,说:“除非你离开他。”

“只有当偶像男星,才更有市场。”她像谈论一件生意一样的语气谈论林然,然后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对我说,“但粉丝们不会喜欢有女朋友的男偶像。”

这个时候,我望着舞台上的林然,听着台下女孩子们的尖叫,她们捧着脸一脸痴迷地望着他的样子,我才恍悟,刚刚突如其来的一瞬间的难言情绪究竟是什么。

刘珈美的目光朝我望过来,我赶紧转过头,不让她看见我眼里的泪光。

林然误解了我的话,但我不能解释,否则一切都白费。我看见他挺直的背仿佛一瞬间就弯了下去,在他意识到之后才又站直,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道:“原来如此,你是嫌弃我了。”他说完,声音就低了下去,头也没回的慢慢地走远了。

我用刮骨疗伤般的方式把自己从林然的人生中剔除,结束了和林然的爱情,也让我第一次体验到了社会的冰冷,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和无力几乎让我晕厥。那个夜晚,我一个人在操场的长椅上,在寒冷的夜风中,哭了整整一夜。

“林然,林然。”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我仿佛也听见他喊我,“三三,三三。”

我浑浑噩噩走出田中家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多。夕阳正盛,晚霞红彤彤的染红了大半边的天空,海风带着蒸腾的热气穿过长长的街道,路边的行人渐渐增多,三两成群的学生一边走一边聊天,时不时传来阵阵的欢笑声。

我一边走,一边想念林然。

“你叫三三,好有趣的名字。”

“我想成为创作型的歌手,我想把我的生活,理想,愿望都写成歌。”

“三三,我不会放弃创作,如果放弃,我的生命将毫无意义。”

“三三,你写的故事可真是暗黑,可是我很喜欢,什么时候能写完?”

林然,你从来都这么坚定,一直都是我的灯塔。好像只要你在,我就永远也不怕迷路。

我想起最近公司传言要成立一个影视策划部的消息,届时将会设置编剧等影视业务相关的职位。

我的内心涌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也许是因为林然——哪怕只有一点点,我还是希望能离他更近一些,也许是因为理想,总之,我忽然很想试一次。

我想起我尚未写完的那个故事,那已经是大学三年级时的事情,那时候我和林然相识三年,恋爱三年,他刚刚写完了最近十分火的几首歌曲,而我也想尝试着写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他坐在操场草坪上,还是那个位置——好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大学四年里,每一次他都喜欢坐在同一个地方弹吉他,写歌。那时候也是傍晚,也和今天一样红霞漫天。

“写一个女孩子,因为男朋友无辜被杀,凶手却因为被鉴定为精神病而顺利脱罪,于是为了报仇她打算亲自动手,但在和凶手的搏斗中,被闻讯而来的人阻止,最终被捕入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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