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陈长安一开始没说话,似乎依旧沉浸在那个有点匪夷所思甚至荒诞的故事里,过了会儿,才看着忍不住要起身的姑娘笑了笑,然后令人惊讶地提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还是叫你婉清吧,叫得顺了,婉清,当日在行宫跑马场初见你,你一身鹅黄色的骑服,骑了那匹父皇赐给你的黑骏马,我看着,总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看着阿宁大笑,还跟我说如何烧菜,对阿桃也关怀备至,以前在慈宁宫,虽说你也知礼守规矩,但,也就是个规规矩矩的郡主,皇祖母一直想把你和阿宁教导成温婉得体的皇家贵女风范。”
“后来我便渐渐开始注意你,看你那些小动作,跟阿贞和阿琳很不一样,心里不知怎的就很好奇,后来又陆陆续续从天成那里顺带知道了些你的事情,唉,天成也是,他跟阿宁,终究也是有缘无分。”
“再后来,但凡碰到与你有交集的人,譬如叔王,我也会听他说起你,叔王是真心疼你,可惜在皇家…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叔王竟然肯为你舍了性命。”
“就连阿贞,那会儿我还从她嘴里拐着弯儿地听你的事情,听她刻薄地说起你和谢宜江,发现自己竟然嫉妒极了!”
“这样奇怪的心思,当然是不可以,可偏偏,那念头就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不仅压不下去,到后来,每每想到你,还总是觉得…满心的欢愉。那会儿我便想,婉清,要是我和你不是堂兄妹,那该多好!”
“何氏,”正当陈婉清觉得自己有点听不下去的时候,陈长安话锋一转,忽然说起了何梦瑶:“我从来就不喜欢会武的女子,当初见她第一面就觉得不喜欢,个子太高,人也长得…粗壮,成亲之后还故作扭捏之态,婉清你知道吗,当日迎亲之时,也不知你为何欢喜,但当日你。”
“我知不应该如此以貌取人,也知道何氏如何对我,只是,有时候便是如此造化弄人,就像天成对阿宁。”
“我也曾试着阻挠过谢家跟你的婚事,还特意把谢宜江外放…可缘分这件事,真的是说也说不清,对了,你们俩如今成亲了吧?谢家三年孝期也已过了。”
陈婉清本不想回答的,不知怎的,却依旧摇了摇头解释了句:“不,我们俩约好了,等进了城,在长辈们的牌位前拜堂成亲。”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说完又觉得后悔,跟这人说什么呢。
“这样啊,”陈长安这次倒是没怎么反应,依旧笑了笑,还说了句:“没想到你这等不拘礼节的,却能跟心爱之人坚持到现在,倒是阿宁,当初还对那几个驸马人选不满意,如今她跟她那夫婿感情如何?”
“挺好的,萧梦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陈婉清觉得不用多说什么。
“萧梦醒,”陈长安嘴里重复了一遍:“这名字不错,人生便如梦一场,梦醒了,人便也该归去了!”
说到这里,又朝着她温柔一笑,轻声问道:“婉清,你说,在你那个世界里,我可不可以再遇到你?”
陈婉清一愣,在那个世界?是了,自己刚才还说,当初寝室里一帮单身狗,眼看都要毕业了,便整天哀怨地八卦男生们有眼无珠,然后自己才无聊做起了蛋糕。
如果陈长安到那个世界…想到此,回忆完往事觉得一身轻松的陈婉清不禁莞尔一笑,很是诚恳地说道:
“如果是那样,陈长安,你一定是个万人瞩目的人,会有无数的女孩子喜欢你,为你疯狂,而我,我只是个很普通很平凡的姑娘,我想,多半是我在人群中偷偷地看你吧,然后擦干净口水转身再找个同样平凡而普通的人结婚生子,真的!”
这是实话,陈长安这相貌,要搁21世纪,绝对是颠倒众生的顶级爱豆,而自己呢,真心是个眼看快要毕业了都没谈过一次恋爱的普通女孩子,这一点,陈婉清觉得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陈长安听了却笑笑没说什么,两人便都默不作声地转头看了会儿湖面,雪依旧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也算是冬日挺美的一副景致。
不过这几年一直在北方,老实说,就连曾经高兴得在雪地里打滚的陈婉宁,如今也已经习惯到熟视无睹了,是以过了片刻,陈婉清便耐不住轻咳了一声,提醒对面的人要把握好时间,要是实在没话可说么,大家就早点分道扬镳吧!
但很明显,陈长安似乎还有话要说,说的时候还如自言自语一般,感觉更多的只是在跟自己说话:“当日父皇临终前把你叫了进去,又特意给你留了遗旨,这件事本身虽让人觉得有些疑虑,不过,他既让我照顾你,阴差阳错的,也或许是我自己的执念,便终于生了别的心思。”
“那阵子,我背负的压力太大,所以一开始是觉得无人可说,想着来找你说说话,甚至有时候也不是指望你明白,但很奇怪,只要看到你,我便觉得心生希望。”
“希望是什么?希望是跟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虽然,自始至终,我心中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你我之间,绝无可能。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你越觉得不可能,便越想得到。”
“何氏骂我,说我仗着是皇帝而行畜生之事,这话不知怎的,竟然还提醒了我,反正从当初争储之事开始,多少人的血,我自己也都记不清了,到后来,连我自己是谁,我也都不愿意去想了。”
“既然千辛万苦成了皇帝,当皇帝为了什么?我已是孤家寡人一个,为何不给自己找条生路?婉清,那会儿我便着了魔,想要把你变成另一个人。”
“也许,这便是张世昌当初对我教导成功的地方吧!”说到这里,陈长安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停了下来。
陈婉清没接话,也不知该怎么接,又或者,接不接话其实也不重要了。
一时间,四处便又静悄悄的了。
“啪”的一声,许是不远处有处枯枝被积雪给压断了,惊起了一对水鸟,从水榭前头不远处迅速地掠了过去。
“走吧,你我今日确实已无话可说。”终于,陈长安再次说话了,叹息一声,起身从旁边的一个锦盒里拿出一卷黄帛:“时辰快到了,这是传位昭书,你带去给阿宁吧,她有这等本事杀回京城,想必陈氏江山在她手里定能发扬光大。”
陈婉清见他虽然神色漠然,外头披着的灰色大氅也滑落了,里面一身深蓝色锦袍,负手而立,恍惚间却依旧是那个如玉般的绝世少年郎模样。
那会儿,行宫的跑马场青草如茵,四周群山连绵,云淡淡,风微微,吹动了白衣少年的衣角,那少年牵着匹白马,对看得目瞪口呆的自己微微一笑,扬声说道:
清妹妹,好久不见…
原来这就是人生啊,世事如流水,奔流而过再不复回。
陈婉清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手心,前几步双手接过诏书,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说了句:
“陈长安,再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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