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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后

嘉靖二年

春深怨柳,隔雾飘飘,凝翠不语;

雕栏静谧,琴声满园….

恰似那弥烟绕梁,稀松轻缈而不绝,

清晨,天色又恰似那眉黛脂粉。

池畔佳人,珠绮加身,玉指缭琴,脂粉嫣红。

红樱面色之下,倾国倾城,染尽世态浮华;眉梢神转,曲艺回旋。

池中流水外泄,崎岖水阁之水,不知沿向何方,江南古阁,果然的杨柳凝烟,别具风味。

楼高檐角之处微风过,清铃响,风无意间扰了琴声,妖娆女子清怨之下琴声断绝。

晨风无知,使她百媚频生。竹园对角阁楼上,传来中庸的妇人之声,唤道:‘缘玉,好好的玉词,怎么不弹了?’

缘玉慌忙起立,一时未答,侧头想想,这琴,原是不该摆在院子里的……缘玉悄悄叠着小步子,朝对角萧落的小阁而去。她也算是美人,尤似清风云月,狐仙媚女,不知何人一句轻问,叫她如此慌张。

她白裳红裙微敛,在小阁下,呻吟一声作揖,阁中的妇人看她如此规矩,待她越发轻暖‘快进来吧,何必多礼’。

风过柳,缘玉入阁,她今年有二十岁了,已非豆蔻梢头,若说雍容,也有几分,但就这举手投足,稍露偏颇,便是脱不掉的婢人婢像。

唤她的妇人,气势华贵,声音却总有些许瑕疵,细听来,似是假音,然而言语沉稳霸道,更像主人。

想来,这声音轻简得很,便是主人,年岁应也不大。

缘玉攀上阁梯,上到二层,迎面是廊台,明窗大敞,好大一扇窗,可看尽这宅院中的烟柳。

缘玉面生喜色,似为美景动容,她手抚过肩前的长发,雀跃欢喜的望向阁厅深处的屏风,本是要对女主人说道,美景如何如何,就这回转的一瞬,她面色暗下,似将人世间欢喜,尽数泯灭……

只因她看见屏风外,客堂交椅上还坐着一人,本以为女主人一人在听琴,怎料到,主人的客,竟是他。

交椅上的男人,同样绚丽的红色服饰。他与缘玉相视一眼,流光一转,缘玉便垂下眼,那男人也随之垂目,似是要永不相见,两人目光余处,都有几分尴尬。

缘玉心中,怀揣了顾念,回话道:“小姐不妨出去走走,春景…好看…好看。”

她此刻言语反复,乃是六神无主,主人久未应她……迟迟,三人隔着屏风,迟迟未语。

交椅上的男子手中有一盏茶,并不接二女的话,只是偶尔呷茶。

他一身金袍,红服衬在里面,腰束红带,倒是腰上系的玉玦非同一般,老远就看得见是上乘的品色,且是半边的玉髓,红丝带血。

这一副纨绔不羁的公子样子,他好像还嫌不够,茶案上放着他的宝箫,也是玉石的质地,想来这个人,也许喜欢石器。就连翠玉宝箫上也不系红缨,系的是一枚镂雕的紫石扳指,俗金做链,这纨绔子弟每每神色闲了,便盯着玉箫发呆,看着看着,一双明眸,便像是哲人的脸,清澈好看。

女主人缓缓回她道:“缘玉跟我,也有三四年了,春色再好,莫不是还没见过花草么,瞧你这份耐不住的性子,传出去,使人笑话了。”

缘玉与那公子,本是一个避头,一个避脸,一个垂目,一个呷茶,女主人一开口,却齐齐望向屏风,好像那是神祗一样。

然而,那莲鹤屏风,虚白一片,看不清后面的女主人,仿佛有揣不尽的莫测。

女主人忽而又道:“缘玉,坐下吧。”

缘玉不与那人同坐,八张交椅,缘玉选择了最后一张椅子,而那人坐的是第一张。

不一刻,檐角清玲又响,缘玉痴痴望向明窗,天色将醒。

纨绔子弟耸耸肩,找了一个沉稳的姿势,禀道:“燕儿们回来了”

缘玉闻声接道:“主人,请求了两遍了,是不是见一见?”

半晌,主人应一声:“…进来吧…”

缘玉与那纨绔子弟站作一并,齐齐跪下,宝箫也放在地下,染着世上的尘土,这才听见阁下有脚步声,很轻,衣袍细碎的声音。

前后上来六个人,一并跪在纨绔公子身后,各有其序,整整八个人,屏风下跪了一地,这便是主人的八只燕儿!

八只燕儿虽未穿夜行衣,保持了各自的打扮,但耳侧都挂着一缕黑纱,下跪前才齐齐解开。八张面目,肃然出现。

纨绔子弟身后,并排跪着三个男人。

右首的一身武者打扮,身材魁梧,面目透着威气,虽垂目,威不减—萧红亭;

中间的书生打扮,清风面目,好在没有穷酸相,这人看一眼,便觉得严谨—钱子哀;

左手边是个半文不武的,脸面上浑浊的气质,透着桀骜,有那么一瞬,仿佛隐藏了佛光—宋颖全。

这三人之后,依次跪着四人,两男两女。

二女之一,便是缘玉;另一位女子看不见面目,黑纱之下,仍是黑纱,她只露出双眼,孩子般的眼神,乌发高高竖起,长剑在鞘,一身的暗绸束衣,亦是武者的打扮—徐简玫。

另两名男子,一作平民打扮,粗布麻衫草鞋布履—邹宁;

另一位未喜似笑,满脸的春风得意,更似风月场上的豪客—尹庆友。

此八燕各个不同,为首的正是玉箫主人——明阛。

明阛在苏浙,邹宁在滇南,红亭在陕北,庆友在蜀中,颖全在湘西,子哀在关外,简枚驻在山东,缘玉游走两广。

八人漫散八省,也是年初刚刚下派的,时至入夏,不过半载,内宗急诏,才匆匆汇于江浙水阁,为主效力而来。

主人从不近苏浙,向来少见明阛,是因这里的水气。

主人越发的温声细语了,浅声道:“如何?”

她似乎早有规矩,此刻八人是复命一般,几人闻言相视,无一开口,齐齐看着明阛。

女主人似不耐烦,声音低涩下来道:“明阛,你是八燕之首,你说…究竟如何了…”

她的声音再凌厉,细听来不过是孱弱的声音,方才雍容也好,华丽也罢,瑕疵终究是瑕疵,凌厉起来,便要恢复原本的声音的。

外人称赞的明阛公子,此刻也是一颤,自己方才明明是守在阁中的,却…

明阛自知,不能说不知,放下手中的宝箫,环视一眼其余七人,道:“娇主放心,万事备已,只欠东风。”

此时,那黑纱小女儿徐简玫妄自出口道:“万一闪失了,该当如何?”,余七人背脊一寒,就连明阛,神色也变。

女主人正色道:“箭在弦上….只此一回,势在必得…如有闪失,”….“你们坐吧。”

八人分作两侧,缘玉为左四,为最末,屏风无力自移,女主人走出,绕过八张交椅,走向明窗。她站在廊台上望一阵,阴云将雨,道:“若有闪失,你们随明阛,先回来。”平静的声音,似是说着无关紧要的事,她一身青苏袍,头上没有金银,似是隔世的脸,消瘦透着阴气,细看便可看出体态孱弱似残,是个久病之人!

徐简玫:‘我们死不足惜,留下娇主,也太…..”

娇主,是对女主人的敬称。

“简玫,这是命令。”

简玫垂目,再无二话

“若有闪失,你们分散开来,各自寻路,到太湖去等我,事若败,就算了结,尔等切不可心存兴复之念,应隐身于世,八省事物照常,不可画地为牢,自圈自念。”

...娇主望向笑面豪客,道:“庆友,到时你留下”

明阛闻言一惊,紫玉扳指,一时从手中落下。

尹庆友论位,排在第六,八燕之中,武功已算极差,地位也低,向来没被重用。

尹庆友这个风趣之人,时下笑容,有些僵硬,对坐邹宁斜瞟一眼明阛,恰被明阛的冷目封住了视线,邹宁遂不敢再多看。

尹庆友在蜀中,得了元代奶白釉的僧帽壶,这次汇聚于此,本想献给明阛公子,因得知明阛爱宝器,便又准备了几款红釉瓷器,其中正色的,不乏有凝如牛血的,因不知明阛识不识彩瓷,这次带来的皆非赝品。

听人说,元代人以奶为食,崇尚白色,是故瓷器也要烧成白色,而这釉,便是提色的材料,有了它才能使瓷器的色彩明亮,尹庆友颇是一番研究,才敢送这样的礼,现在看来,纵是稀世珍宝,也不及主人一句半句的言语,尹庆友一时还想不明白,这礼,是该送不该送了。

众人散去,唯明阛仍呷旧茶,不曾离开,女主人不赶他走,只是望窗…

久久,茶碗已空,百无聊赖,他这便吹起萧来,自得其乐,女主人明白他心中不平。

箫声引来一位紫衣姑娘,圆目俏脸,这才像个现世的人,她手执杯盏,茶香四溢,入阁便是笑意,对明阛视而不见,似是怕扰他的箫声,只把茶敬到女主人面前,偷望一眼明阛,主人已伸出手臂,正要接茶碗,紫衣姑娘却一回身,小辫子一甩,向着明阛走去,恭恭敬敬,请他用茶。

寒萧乍停,明窗外飞走一些鸟雀,明阛忙起身给她作揖,紫衣姑娘还是笑意。

笑着,笑着….

明窗下烟柳无数….

娇主的面庞,白日氤氲之下,更显出世,久不见天日一般…

她站的很久了。

紫衣姑娘:“娇主,起风了,…”

搀着主人,再回头,明阛已不见踪影,只是阁外落雨,远处传来箫声。

女主人:“湘儿,只有你敢戏弄他….”

主人面对着紫衣少女,竟有人世的笑容,夹杂着隔世的阴重。

那杯茶,并无特异,乍看是蓝釉杯,色彩不正,不算上品,只是端在明阛面前的时候,热茶烫透了杯子,杯子渐渐透出了珊瑚红的龙纹,惹了明阛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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