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日清晨,元靖云在尚书台的值房中醒来,头昏脑涨,又是一夜没有睡好。
自元宁熙驾崩以来,她一直住在宫中,已经将近一个月。
天气酷热,为了防止大行皇帝的尸身腐败,她和梁绍成将御榻用厚布层层围住,在尸身旁放置数个装着冰块的大铜箱,由曹克安排信得过的宫女及时更换。好在皇帝原本就不问政事,臣下几个月见不到他也是常有的事,这样一来,总算能够瞒天过海。
早在六月二十三日,濮南王元舜率西路军抵达厉城,与城中的朔州军换防。自此,元舜的建州军留驻厉城,封峻则率领朔州军班师回朝。
到七月十一日,朔州军返回朔北驻地,由顾良才抚恤阵亡将士遗属、补充兵员和修整军械,封峻则带领亲兵继续南下,拿着传国玉玺和庚翼的亲笔降书,回到郁阳入朝觐见。
今天正是封峻回京的日子,他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朝会上向陛下呈献国玺和降书。龙椅自然是空着的,等曹克将国玺和降书转呈到太极殿,要不了多久,丧讯就该公布了。
正是这一点,让元靖云心中忐忑不安——国丧骤然公布,封峻必然明白秘不发丧的原因,是她在提防他。一想到他不知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她的心头便会一窒。
在这个节骨眼上,元靖云也本能地认为,她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万不可对梁绍成放松警惕。
这时,元靖云在值房简单梳洗完毕,用了早膳,天色尚早,至多不过卯时正,离朝会开始还有半个时辰。
元靖云站起身,心神不宁地打开值房的雕花木门,明媚的晨曦洒落在院落中的槐树上,墨绿的树叶衬着庄严的朱红宫墙,煞是好看。
她深吸了一口清新的晨风,朝东侧走廊看了一眼,空无一人。
昨日元靖云就已经想好了,倘若封峻早早入宫,她就赶在朝会前去见他一面,明指也好、暗示也罢,多少透露一点端倪,让他届时能体谅她的苦衷。
不过,她又隐隐盼望着,他不要提前入宫,这样一来……
元靖云正胡思乱想着,正要掩上房门,听见东侧走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心下不由得一沉。
步临渊身穿中书舍人服侍、头戴貂蝉冠,走到她的面前揖了一礼,说道:“公主,刚才驸马已经入宫了,正在灵台殿候着,等待朝会开始。”
元靖云收敛了心神,走出了值房,与步临渊朝灵台殿走去,问道:“驸马的身上着甲了吗?”
步临渊答道:“没有着甲,只穿着一套戎服。”
“只有他一个人?”
“是,驸马独自入的宫。”
“那他的亲兵呢?”
“没有跟随驸马入宫。”
“亲兵有多少人?”
“仅有数十人,远远停驻在城南。”
元靖云闻言,略略安下心来,脚步也轻快了些。
此次北伐,封峻离间张亭志、火烧曲葭坡,大破御林军、生擒庚翼,更兵不血刃收复旧都。跟他的显赫战功相比,六叔就逊色多了,六叔好大喜功,必定不甘心被他抢了风头,这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但凡他有半分僭越,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封峻入朝觐见的这一番安排,实在挑不出纰漏,想必他也料想到这一点,由此一来,那些风言风语也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他如此谨慎稳妥,她却在暗暗提防他。
元靖云心中升起一阵歉疚,她穿过福善门的西侧宫道,来到了灵台殿前面。
她朝步临渊一抬手,示意不必跟来。随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心神,轻轻牵起长长的裙摆,踏上灵台殿的石阶。
元靖云来到偏殿的殿门前,一想到待会儿不知如何跟他开口,又犹豫起来。
冉冉升起的朝阳照在她后背,生出些灼热的微痒。她盯着镂花殿门上自己的影子,发了一会儿怔,随后,她轻叹了一口气,垂下放在殿门上的手,转身离开。
这时,雕花殿门在她的身后“吱呀”一声打开,传来她朝思暮想的低沉声音:“你怎么不进来?”
元靖云微微一惊,转过身来看着封峻。
他站在大殿门口,穿着一身鸦青色褶绔,腰间悬着一柄腰刀,头戴平巾帻,左额上斜穿眉角的伤疤,颜色更深了些,盖住左眼的乌皮眼罩旁,仅存的一只眼睛定定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