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峻下令亲兵就地待命,自己一个人朝马车驰去。他走得近了,才注意到马车前面的不远处,已经布置好了两张胡床,显然,这就是会面的地点。
他下了马,独自朝着胡床走去。对面马车夫看到他以后,朝车厢里说了什么,很快,车夫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人,从车厢中走了出来。
这就是张亭志?
封峻在胡床前站定,凝神细细观察着他。
朝他走来的这名男子,年约三十七八岁,身形瘦削,个子偏矮,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穿着一身朴素的竹青色襜褕,腰间却束着一条华贵的紫锦白玉带。他面容清隽,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然而,与这种病弱的形体气质相反,他目光炯炯有神,在他的眉眼神色间,竟然有一种慷慨雄健的浩然之气。
这就是张亭志。
封峻暗自长叹了一声,不禁感慨万千。他注意到,张亭志也在仔细打量着他。
“这条疤,”封峻指着左额上的伤,“就是十年前拜先生所赐。”
“哈哈哈,张某荣幸之至。”张亭志朗声大笑,瘸着腿走到胡床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封峻坐在他对面的胡床上,两人相距不过数步之遥,说道:“不知先生有何赐教?”
“你的这出离间计,实在厉害得很。”
“算不上高明,只不过投其所好而已。”
张亭志苦笑了一声,说道:“我何尝不知,祸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就算没有你这出离间计,他们也会给我罗织别的罪名。”
果然如此。封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颇为诚恳地说道:“只可惜,不能与先生在战场一决高下。”
张亭志摆了摆手,朗声一笑,说道:“兵攻是下策,谋攻才是上策。但凡出类拔萃的将帅,必然能够摒弃个人的好恶,冷静地做出对战事最有利的选择。”
“先生过奖了。”封峻淡淡答道。
“你不必自谦,这几年你风头正劲,建陷阵营、创弦月阵,还有威震天下的漳鹿大捷,确实是个百年难遇的人物。”
“先生扬名立万的时候,我还只是个无名之辈。”
张亭志摇摇头,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道:“没有伯乐,千里马也只会骈死于槽枥之间。我出身没落世家,又是个残废,不能像你一样加入军队,谋求军功,我空有一腔豪情壮志,却报国无门。你知道吗?我曾经拿着万字《平胡策》到宫门求见,被卫士打得头破血流,那些不学无术的权贵,反而可以身居高位。后来,我听闻天王庚狩发布招贤令,不论出身,唯才是举。于是,我变卖了所有家产,千辛万苦才到了厉城,与天王相见恨晚,引为知己。这十年间,我辅佐天王平定北方,正有南下之志,可惜天王却英年早逝。”
此时,张亭志竟一时哽咽,神情寂寥凄苦至极。封峻静静看着他,没有打断他。
“可惜啊,天王一身英雄气概,生的儿子却是一帮鸡狗之辈,难成大器。”张亭志长叹了一声,蓦地盯住他,目光灼灼如电,“如今看来,这个统一南北的枭雄人物,倒要出在南方了。”
封峻一怔,说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大宣开国皇帝能够篡位登基,靠的是士族的支持,因此这百年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如今,你这样的寒门武将,却破天荒的官拜一品。”
“这又说明什么?”
张亭志别有深意地一笑,伸出手指着他,说道:“很简单,说明元氏失其鹿,尔等可逐之。”
“难道,先生也打算送我一出离间计吗?”封峻冷笑一声。
“你真是冤枉我了,”张亭志摆摆手,“近来,郁阳有一首童谣流传甚广,你不可能没听过。”
封峻心下一沉,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张亭志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道:“这童谣的最后两句,是‘老猿头坠地,立在山旁边’。这‘猿’嘛,自然就是元氏,巧的是,你的名字中有座‘山’,而这‘立’字,便出自你那位女‘伯乐’了。”
封峻的眼前,浮现出一双顾盼神飞的凤目,没由来地刺得他胸口一窒,不禁皱紧了眉头。
张亭志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又是一笑,说道:“果然如此,看来被我说中了心事。刚才,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绝非甘为人臣之辈。”
封峻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纷乱的思绪,沉声说道:“先生误会了,我已经官拜大将军,此次的北伐如果顺利,想必封侯也不在话下,正是前程似锦,我又何必铤而走险。”
张亭志一时沉默着,用锐利如剑的目光紧盯着封峻,仿佛能剖开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突然,张亭志抚掌一笑,双手撑起膝盖,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明白了,可惜啊,温柔乡、英雄冢。”
封峻见他要走,也立刻站起来说道:“先生此去,凶多吉少,不如归顺我军——”
“不必了,这十年,我活够本了。”张亭志转过身,朝马车一瘸一拐地走去,“士为知己者死,我要追随天王去了。”
封峻看着张亭志瘦削单薄的背影,怔了半晌,向他郑重抱拳一揖,朗声说道:
“封峻恭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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