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夜宴的第二天凌晨,戚澜和承光回到临安王府时,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暮秋凉爽的晨风穿梭在曲折的回廊上,戚澜大踏步走在前面,觉察到身后的承光没有跟上来,又放慢了脚步,悄悄转过头看他。
元承光慢吞吞地走着,神色冷淡,一双细长的眼睛怔怔看着前方,仿佛冰窟一样空洞寒冷。朝阳透过回廊的雕花木窗,洒在他血迹斑斑的铠甲上,反射出黯淡的点点光芒。
没过一会儿,他们绕过回廊,来到了上房右边的侧室。戚澜吩咐婢女打一盆热水,转头一看,元承光直愣愣地站在侧室中央,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戚澜走上前去,利落地取下他腰间的弓袋、箭壶和佩剑,放在兰锜上。随后,她取出弓袋中的白雕弓拿在手上,看见弓弣和弓渊上都沾染了血渍。
“喂,你的弓弄脏了,难看死了。”戚澜故意把弓举到元承光面前,使劲晃了晃。往常他把这弓当心肝儿似的宝贝,谁也不准碰,尤其是她,不然立马跳八丈高,房顶都要吵掀了。
元承光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你不要了是吧,那我可就扔了啊。”戚澜握紧了弓弣,装出一副挑衅的样子,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元承光仍然一动不动,出神地盯着面前的某处,嘴唇紧抿着,已经干燥得起了皮。
戚澜使劲哼了一声,把白雕弓小心翼翼地收进弓袋里,随后走到桌案前,从桌上的水壶中倒了一杯水。她把杯子拿在手中,转过头想叫他过来,一看他那副样子,又打消了主意。
戚澜端着杯子走到他的面前,将杯子举到他嘴边,说道:“喂,喝水。你傻站着干嘛?自己没长手吗?好好端着,本小姐可不伺候人。”
元承光的目光慢慢落到茶杯上,伸出满是血污的右手接过杯子,凑到干裂的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这时,婢女端来了一盆热水,铜盆边放着一块干净的印花棉布巾。戚澜接过铜盆,端到他的脚边放下,抬眼一看,他手里还攥着刚才喝空的茶杯,都不知道放下。
戚澜撇了撇嘴,瞪了他一眼,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杯子,“啪”地一声重重放在桌案上。
戚澜走到他的身后,拉开他脖子后面系住护颈的帛带,开始为他卸甲。
她取下护颈后,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又站在他面前,双手伸到他的两侧腋下,用手背拍了下他的内臂,说道:“抬手。”
元承光慢慢抬起了双臂,她一左一右拉开两侧护膊的帛带,两只护膊顺着他的肩头迅速滑落,稳稳落在她的掌心里。
戚澜把护膊搁在护颈旁边,再次走到他面前,为他解胸甲上右边的活舌带扣,左边的那个,自从他昨晚解开以后,就没有再扣上。她看着他胸甲上一大滩干了的血迹,抬起眼皮悄悄地看他。
元承光的神情与刚才并没有什么不同,目光略微下垂,差不多正好落在她额头的位置。她能够感觉到,他并不是在看她,也不是在看世间的任何东西。他虽然睁着眼,但她记忆中那双神采飞扬、总是带笑的细长眼睛,已经闭上了。
戚澜皱紧眉头,叹息了一声,利落地卸下他的胸甲,现在只剩下护住大腿的腿裙了。她绕到他的身后,拉开后腰上系住腿裙的系带,取下后重重扔在架子上,腿裙撞到甲身,发出刺耳的铿锵声。
“元承光,你哑巴了是不是?”戚澜瞪了他一眼,抓起搭在铜盆边的棉巾,狠狠浸在热水里,用力绞干以后,三两下缠在手上。她站起身来,用手里的棉巾使劲擦着他脸上干涸的血渍,继续说道:“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喊出来、就骂出来,哪怕跟我大吵一架,打架也行啊,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元承光沉默着,仍然一动不动,眼神茫然地看向虚空中的某处。
戚澜擦掉了他脸颊上的血,将棉巾翻到干净的一面,裹在掌心,开始擦他的下巴。他的胡茬已经长出来了一些,跟棉巾摩擦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下巴正中有一条细细的浅色疤痕。
戚澜仰头盯着他下巴上的这条疤,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放缓了些。
大概是七八岁时的事?那时候,承光比她矮大半个头,整天像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简直烦得要死。也记不清到底为什么事,只记得他骂了一句“臭戚澜”,还冲她得意洋洋地吐舌头做鬼脸。她一下气炸了,扑过去跟他打成一团。阿云拦又拦不住,拉又拉不开,在边上急得都快哭了。要不是他的下巴磕在台阶上流了血,她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结果呢?过了些年,报应就来了。
这条疤,这个下巴,这个混小子,像阴魂不散一般出现在她脑海里,吃饭的时候想着,练武的时候想着,就连睡觉的时候也想着。想得久了,就好像这条疤长在了她的心里,开始隐隐作痛。
戚澜又叹了一口气,将沾满血污的棉巾浸在热水里,用力揉搓着,洇出一圈圈淡红色的血水。她拧干棉巾拿在手上,瞪着他,不耐烦地说道:“伸手。”
元承光还是没有反应,就像没听到一样。
戚澜一把抓起他的右手,用棉巾狠狠擦着血渍,说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阿云之前跟我说,我爹对这些事毫不知情,哼,她这是把我当小孩儿哄呢。”
戚澜低下头,看着承光宽大厚实的掌心,摸到他手背上干涸发粘的血迹,很不争气地鼻头发酸。她抽了一下鼻子,继续说道:
“所以,这段时间你一回到府里,老是冲我找茬发火,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也认了,谁叫我姓戚呢?可是,看到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倒宁愿你吼我、向我撒气,这样我就有理由揍你一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