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封峻选择的暗杀地点,是在松岭坡。
这座丘陵位于朔北城的北面,封峻骑着一匹黑马从西面的马道上山。在进入松岭坡前,他将颈间系着的领巾拉起来遮住半边脸。
封峻身穿一套紧身小袖鸦青色褶服,短至两胯,配上一条宽大的缚袴,为了方便活动,用一条带子系住膝下的位置,脚上则是他平常穿的那双圆头乌皮靴。
在他肩上的弓袋中,放着他的黑漆弓,腰间系着箭壶。他仔细观察了道旁的情形,没有发现暗哨的踪迹,便径直朝坡顶驰去。
封峻选了一处阴凉隐蔽的地方拴马,黑亮的马臀上光滑平整,没有能够表明身份的烙印。他拴好马以后,走到坡顶的东南方向,俯瞰坡下那条马道,这条路正是从城中往返朔北军营的必经之路。
在和煦的山风中,封峻拉下遮住口鼻的领巾,将左手小指放在口中打湿,然后向前平伸出左臂,感受风向和风力,计算着射箭的角度和距离。
最终,封峻选定了一棵临坡的大树后面,从地势来说,这里居高临下俯视丘陵下的马道,周围树木疏密有致,既不容易遮挡视线,又可以提供必要的隐蔽,风向和风力也正好,不会影响羽箭的准度和力度。
封峻来到树下,取下背上的弓袋放在旁边,拿出黑漆弓握在掌中,靠着大树坐下。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天色应该还早,刘坚巡视完朔北军营,回城的时间一般在酉时左右,这个时间,正是朔北军府的佐吏向刺史呈递当日公文的节点。
之前刘坚来陷阵营要人,他料定他不敢明抢,却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派出刺客,险些让靖云命丧于此。
一想到这里,他的胸口燃起猛烈而冰冷的杀意,握紧了手中的黑漆弓。
元靖云今日一早出发前往郁阳,是藏在朔北往郁阳运米的米商队伍中。前几年,顾良才从流寇手中救过那家米店老板的性命,他打包票说肯定靠得住,再加上此时没人料到她会回郁阳,沿途盘查不严,要入京应该不难。
按照元靖云的谋划,她要暗度陈仓,他就要大张旗鼓地明修栈道,在朔北闹出大动静。要说动静,没有什么比得上堂堂一州刺史被杀,但也不能落人口实,真正把火力吸引到陷阵营,要脱身就很难。
因此,刘坚只能死于无名“流寇”之手,只要没有确凿证据,他和陷阵营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元靖云打算用刘坚的死,来证实一个猜测。
山风吹拂,掠过松岭坡苍翠欲滴的树叶,发出阵阵沙沙声,再配上草间鸣虫此起彼伏的叫声,汇合成一段充满野趣的林间小调。但这小调落在封峻的耳朵里,都被无形地屏蔽掉了,他的心思不在这里。现在,只有一种声音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
突然,封峻睁大了那只尚存的右眼,侧耳凝神听着。他立刻起身,抓起黑漆弓,将身形隐蔽在树后,专注地盯着坡下延伸至远处的马道。
马道上仍然和刚才一样平静,毫无人迹。
然而,山风不会说谎,已经提前送来了微弱而错落的马蹄声,这些落在他耳中,都成了杀气凛然的行动信号。
果然,没过多久,远处的马道上尘沙飞扬,一骑人马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眯起眼睛,死死注视着他的猎物。
终于,封峻看到了队伍中的刘坚,在他的坐骑前后,还奔驰着约莫二十多人的亲兵队。
他从腰间箭壶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弓引箭,瞄准了队伍中时隐时现的刘坚。首恶必诛,他的目标只有刘坚,更重要的是,要想隐蔽身份、尽快脱身,要竭力避免与这群人数众多的亲兵缠斗。
随着这骑人马逐渐逼近,封峻执弓的手也在跟着慢慢移动。在他的瞄准视野中,刘坚的身影常常被遮挡住,亲兵、树干、枝叶、尘土……这些都可能成为他功败垂成的绊脚石。
如果失败,刘坚必然万分戒备,再想下手更是难上加难。封峻的暗杀机会,只有短短一瞬,要想在这些遮挡物的间隙中,敏锐识别出这珍贵的一瞬,并且牢牢抓住它,几乎要动用他全部的经验和技巧。
只有一箭的契机,没有补射的机会。
刘坚的马队更近了,要不了多久就会从他面前骑过。他的呼吸一如往常,心跳也镇定自若。他引弓的双臂,一直保持着控弦的姿势,稳稳当当,没有丝毫抖动,握着弓弣的掌心,干燥有力,箭尖的方向,仍然死死咬住刘坚的身影,随着他的行动缓缓移动。
他在等。
突然,封峻屏住了呼吸,几乎在同一瞬间,满弓离弦,羽箭以迅雷之势,穿过错落有致的枝叶间隙,锐不可当地冲向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