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行军路线,末将还是认为——”
“军议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了吗?”裴茂眉头一皱。
“我军走平关道的确最近,只是平关道颇为狭窄,敌军可能设伏。”封峻看着裴茂,上前一步,“不如走利丰道更稳妥些。”
“走利丰道要多花五天,那胡夏军岂不是早有防备?还怎么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兵贵神速’你懂不懂?本监军有心教你几手,还不领情,真是蠢笨如牛,冥顽不化。”
“裴监军教训的是,末将一定用心体会。”封峻忍住心中的厌恶,再次朝裴茂抱拳一礼,态度越发谦卑,“只是行军打仗,兹事体大,还请裴大人容禀:我军走平关道入寿华,即便中途没有遇到伏击,敌军也可能先放我军通过,随后从东面切断我军粮道,到时候只怕——”
“那么多将军都赞成本监军的决议,难道你觉得本监军不如你?那么多军阶比你高的将校,难道也个个都不如你?”裴茂冷哼一声,再一次打断了他。
“末将不敢,裴监军领军有方,诸位将军也都英明神武。”他眉头一皱,俯下身又是一礼,“只不过,还请裴监军三思,利丰道的地势——”
“够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裴茂瞪着他,耐心终于耗尽,大声叱骂起来,“敢对本监军的调度说三道四?还不快滚!”
封峻略微抬起头,原本还想竭力劝谏一番,可他一见到裴茂难看的脸色,终究还是沉默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行礼告退。
封峻还没走出帐外,就听到裴茂对侍从大声说道:“还不快拿些熏香来,这些当兵的,像猪一样又脏又臭。”
封峻脚步一滞,明白这是裴茂故意说给他听的。随后,他慢慢走出帐外,竭力忍耐住这种早该习以为常的屈辱感,他站在建州军营寨的空地上,听见背后中军帐里丝竹声复起。
封峻重重叹了一口气,抬头望月,月色皎皎,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郁郁不平之志。
?
从建州通向寿华的平关道,其中最狭长的一段,便是鹤长谷。两边都是丘陵,延绵不断数十里,中间只有一条弯曲狭长的通道,形如鹤颈,由此得名。
封峻所在的三营,正行经鹤长谷的中段,前军和后军的赤色旌旗铺展如线,首尾都看不到头,队伍拉得极长。不仅如此,步兵、骑兵,还有辎重粮草等等,全部混杂其中,行军速度又受地形限制,变得更加缓慢。
天色已经不早了,日头西斜,再有半个时辰,夜晚就会笼罩大地。封峻心里焦躁至极,照这么慢的速度,如果能够星夜兼程,大约也要到明天上午,大部分队伍才可以出谷。
“派去侦查的斥候还没回来吗?”封峻转头问身边的部将。
“没有。”
“再派些人手。”
“是。”
说话间,封峻觉察队伍的速度变得越发缓慢,他打马上前,骑了一段,喝问前面的士卒:“怎么停下了?”
“裴监军下令就地扎营,明早再走。”
封峻眉头紧皱,一鞭狠狠抽在马臀上,朝裴茂乘坐的安车疾驰而去。鹤长谷是圮地,绝不可宿营,必须赶快离开,裴茂这一出,简直就是找死。
封峻骑在马上,盘算着待会儿要怎么说服裴茂,突然听到前方一阵喧哗,队伍像受惊的羊群,开始骚动不安。
他抬眼一看,一阵暴雨般的箭矢,从前方东面的山上倾泻而下,射向毫无防备的队伍,兵卒马匹像山洪决堤般成片倒下。
“有伏兵!”
封峻大感不妙,奋力朝前方驰马而去。显然,胡夏兵故意等到中军经过时,才发动攻击,目标正是监军裴茂。
按照他的估算,箭阵过后,就是胡夏最引以为傲的骑兵冲杀了。果然,大批胡夏骑兵出现在山头,杀声震天,密密麻麻向谷中疾驰而下。
封峻迅速应战,从背后的弓袋中取出一张通体漆黑的角弓,几乎在搭箭引弓的一瞬间,立刻放弦,似乎完全没有瞄准的时间。阵中一个挥舞着胡刀的骑兵,应声倒下,甲胄间裸露的脖子上,明晃晃插着一只羽箭。
一箭,一个。
再一箭,再一个。
又一箭,又一个。
封峻且战且行,竭力向裴茂的马车靠拢。此时,他的一些部将朝他奔来,逐渐结成冲杀阵型。
他行至略高地,粗略扫视了一下战场,对一个部将下令:“你带一队人马,引导士卒从西北角突围。”
他又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随我去救裴监军。”
“这个姓裴的,从不把咱们当人看,死了活该!”一个年轻校官朝地上啐了一口。
“裴监军有闪失,咱们回去也活不成。”封峻冷冷看了他一眼,扬鞭策马,率先驰马向“裴”字旌旗冲去,身后的部将没有再抱怨,一路跟着他掩杀过去。
裴茂的安车装饰奢侈,在兵荒马乱的战场上格外引人注目,胡夏兵也像被花香勾住的蜜蜂,前仆后继朝这个诱人的目标冲杀。为了抵抗一轮又一轮的攻击,裴茂的亲兵几乎死伤殆尽。
此时,一个胡夏兵砍翻了两个侍卫,左手刚刚攀上马车的车沿,封峻看准时机,搭弓引箭射穿了他的喉咙。这胡夏兵跌下马,正好滚进车厢里,脖子间喷涌的鲜血,洒了裴茂一身都是。
“裴监军,请上马!”封峻行至车前,喝了一声。
裴茂面如土色地看着他,浑身像筛糠一样瑟瑟发抖,手脚瘫软无力,半天爬不出车厢。
封峻心中焦躁,下马后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出车厢,再推搡着他爬上一匹枣红马。
“跟着我走。”封峻翻身上马,频频引弓放箭,与部下将裴茂围在中间,开始朝西北方突围。
“封峻,不,封将军,你做得很好!”裴茂伏在马背上缩成一团,抖个不停,“你若能保本监军平安,本监军必定上奏朝廷给你请功,赏赐千金,官升两级!”
封峻听在耳中,忙着应敌,无暇答话。他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刚搭弓控弦,瞄准左前方一个朝他冲来的胡夏骑兵。
突然,他被一阵爆裂般的剧痛穿透,不禁手一松,尚未射出的羽箭,歪斜着坠在地上。他低头一看,控弦的右手臂上,插着一支弩箭,力道极大,锋锐的箭簇完全刺穿了手臂。
封峻暗自骂了一声,咬紧牙关,折断弩箭的后端,再用帔风包住箭簇的部分,将箭杆从手臂上拔出。一阵猛烈的剧痛再次袭来,他只觉冷汗阵阵,眼前模糊发黑。好不容易拔出了箭,他来不及喘口气,又努力清醒神志,迅速撕下帔风,包裹伤口止血。
弓箭没法再用了。他左手接过部将递来的马槊,趁势挥枪横扫,将一个胡夏兵挑翻在马下。
天渐渐黑了,鹤长谷中这场惨烈的围杀,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