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没有来过长安了,不想长安的街道竟清冷萧条至此,曾有的琳琅满目的繁荣和熙熙攘攘的人流都不复存在,小贩们星星点点地沿街散布着,却不像从前那样热情地招揽着生意,只用呆滞的眼光注视着来往的人们,机械地叫卖着。一些衣衫褴褛辨认不出本来面貌的叫花子见了马车和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公子便上前追逐着乞讨,恭维讨好声响成一片。
坐在马车内的文安大师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地忧虑地叹了一口长气。此时本是最万物欣然勃发的立夏时节,可一路来的道路两旁,处处可见的农田荒芜野草遍地,曾经雄踞天下、各国争相臣服的大唐王朝如今真是岌岌可危了。
太后连发三封书信遣人快马送达给她,信中说宁国长公主执意请求出家,百般劝阻无效,请她来京劝止宁国打消念头。文安明白,既然太后让她这个过来人去劝阻宁国,那只能说明宫中已无人能劝止宁国了。说实话文安并不想来,她并不想劝宁国,自己走过的路自己最清楚,虽然观中清冷无为,但她并不后悔。和她一般年纪的公主们大多已不在人世了,红尘滚滚浊浪纷纷,身为皇室的金枝玉叶们经受不起风尖刀口的搓揉。但这次是令狐綯亲自捎了信来,他在文安院中长跪不起,自言因其妹令狐绢所为的一些事情激怒了宁国,引得宁国突发绝念,若宁国真的出家,令狐绢亦无生念,还请文安大师怜悯。
文安看了一眼骑马守护在车外的令狐綯,正在风云直上的时候,连二接三的打击让他显得异常沮丧,他一脸的阴郁地向一个缠着不放的小叫化子挥了一鞭,小叫化倒也灵活地闪了开来,但却向后一倒。骑马跟在令狐綯后面的是云机新收的徒弟玉石,他的马鞭迅速地扬了出去,竟将眼见要倒地的小叫化轻轻一带,但只这么一下小叫化便站稳了身,紧接着,玉石又将两个铜板扔在了小叫化的怀里。这玉石的面容生得极是平淡——不是因生得普通而让人感到平淡的那种,而是除了一双眼睛之外,其余五官平淡得几乎没有一般,乍看上去如同戴了个假面。云机收徒极为苛刻刁钻,俗家弟子尚且讲究眼缘,何况是入门弟子,故他为这个弟子取的名字让人不知云机到底是在调侃还是欣赏。
临行来长安前,云机道长特意向文安推荐由玉石护送其前往,说此人武功高强足既可御道中不测之变,道行又高深可以助她说服宁国。云机的话让文安对玉石有些刮目相看,毕竟常人是很难得其夸奖的,不过那又如何呢,以前玉溪倒是深得其青目的,但现在听说玉溪很是不顺。一路来并不曾听见玉石开口说过话,如同哑巴一般,只是礼数周全地按吩咐行事而已,除了方才出手的一瞬,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之处。
听太后隐隐约约地将宁国执意出家的缘故说了,闭目静听着一语不发的文安只提了一个要求,要单独见令狐绢一面。她的面色凄楚目光恍惚,太后抬起眼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见过令狐绢后,文安闭门静坐了良久,方才起身前往凤阳宫。这个宫殿也曾是她居住过的地方,初夏落日的余晖闪射宫殿飞檐上,檐角那轻盈地展翅欲飞的凤凰反射着金光刺得她眼睛一花,岁月悠悠,风吹日晒,只有它们还始终牢牢地屹立在殿脊上,俯视着宫殿内的人事变迁,漠然地望着那些曾经豆蔻年华的少女们无不被风吹雨打飘零沦落在俗尘中。
一阵舒缓清越的琴声破空而出,《秦王破阵乐》!宁国竟用琴来演奏这首合奏曲,文安伸手制止了宫门口想去通报的宫女,静静地站在殿外倾听。听得出来宁国也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心绪,起初琴音尚平和,但渐渐地她的情绪融入到琴中,本来雄浑激荡、铿锵有力的乐曲却被她演绎得如寒泉滴水、裂石破冰,虽有气势却低沉哀谅得让人感到心都沉了下去。不待曲终,文安便径直走入了殿中。
宁国对文安的到来丝毫不感惊讶,她将手按在琴上,余音袅袅的琴声顿时戛然而止。宁国起身恭敬而淡然地行了礼,全然不像上次久别后亲热地撒着娇诉说思念,她显然明了文安的来意。
这孩子的心伤得太重,文安怜悯的望着她,面前的宁国和当初的自己一样纯真善良。文安也不想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开口道:“既云出家,可放得下碌碌红尘?”
宁国淡然一笑:“红尘本就非我有,如何放不下!”
她说得挺干脆,但文安却摇了摇头:“我指的不是这些繁华荣耀的宫室富贵,也不是那些两情相悦的欢愉恩爱,我指的是——放下如今正在急流漩涡中的皇上和太后,放下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李唐皇室。”
宁国脸色黯淡下来,沉默不语。文安继续缓声道:“史书或许会在文安之后添上一笔,另一个弃世逃遁的公主名号;后人眼中的你也许是看破红尘不羡富贵的皇室,也许是一个不敢承担上天赋予职责的懦……”
宁国漠然地摇摇头,截断了文安的话:“这些都无所谓!”
文安清冷的脸上没有表情,仍然淡淡地道:“是啊,既然选择出家,这些当然都无所谓,可以藏匿在深山之中悠游自在,不用再想皇兄的危难李唐的倾颓,不用再看众生的沦落百姓的疾苦。”她话峰一转,“可你不是立志要成为则天皇后那样的人吗?你不是要协助当今皇上定国安民吗?你曾说过不愿碌碌一生,愿有为于天下吗?哦,作为公主你不愿承担自己的职责了,不愿扶佐皇上挑起国家的重任了,不过你确定——此时逃遁有朝一日不会后悔?”
“不是的,不是的……”宁国终于不再淡然平静,她的泪涌了出来,好一会,她抬起泪眼望向文安反问道,“皇姑奶,您当时为何出家?”
文安目光熠熠地望着宁国,声音充满了和缓的怜惜:“我和你不一样,当时我父皇皇权稳固,我的父兄并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肩上挑的只是我个人的命运,我当时要做的抉择就是嫁入豪门过庸庸碌碌的生活,还是追逐闲云野鹤的日子。”她站起来望着外面的凤阳宫,年少时的往日历历涌上眼前,只是红尘翻滚,世事早已变幻不复了,她喟然一声长叹,“当时的我不明白,命里注定的劫数,即便出家仍是在劫难逃。道者,万物之奥!在家亦可为之,何必一定要出家方可?”
“可是——”宁国纠结了许多天了,这世上的事太多她做不到,就连想要遗忘、想要原谅也做不到,更做不到伸张正义铲尽不平,她恨自己的无能,“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文安垂下眼来道,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宁国抬起头竟见她盈盈的泪光,“华阳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出家遁世的我,什么也为她做不了。”
宁国大惊,呆了半晌才上前一步握住文安的手:“皇姑奶!”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文安闭目停顿了半晌,才平静地睁开眼来,“妙灵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可是时间会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