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来的太慢了,总是乍暖还寒方晴又雨,让人感觉仍似在冬季,不过大自然显然与人的看法不一,各种花仍陆续应时按序而放,仿佛天气的冷暖并不能扰乱它们的心情。
难得有一个好天气,宁国被春瑶催着走到宫院外,正望着天空出神,却见浣月飞跑着进来,见了她立住了脚步,笑嘻嘻地禀报牡丹花开了,太后问长公主可去赏花?宁国怔了一下,牡丹花期又至了?今年的春天太冷,不知不觉中却已到了春深时节,但纵然花开年年花依旧,可红尘碌碌人非故!宁国早就没有了看花的心情,想到玉溪的诗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她的泪又润湿了眼眶,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她听闻不到他的信息,又不能刻意去打听,可纵使众口铄金,但在她心中他依旧是那傲然玉立的模样。
见宁国并不理会,浣月只得向跟在宁国身后的春瑶使了个眼色,这些日子除了必要的请安外,宁国许久不曾走出这宫院了。春瑶略一思索,便上前笑道太后今日这么有兴致,说不定皇后娘娘也会一起赏花呢!听她如此说,宁国明白自己不能扫了众人好不容易打起的精神,遂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
出乎宁国意料,今日的人到得格外地齐,连身体状况欠佳的皇兄也到场了,笑道不能辜负这么好的韶华时光,可他清瘦苍白的面颊让宁国心中不免一疼。今年的牡丹花开得并不好,大约因为前段时间气候不好的缘故,虽一眼看上去也是满目绚烂花团锦簇,但细看却花瓣零落花形萎顿。好在太后的心情很好,她流连驻足似乎乐在其中,让大伙不得不鼓足了精神应和着。宁国看到远远跟在后面的令狐绢果然似乎变了个人,不但不象以往伶牙俐齿地打趣说笑,连那份锋芒也锐减了许多,低敛沉默得全然没了存在感。听说太后本要求她为令狐楚守丧三个月后就返回的,可令狐绢直至百日后方才回宫,且宁国这一向去太后宫中请安都没有看见到她。太后怜惜她失去父亲后心情悲痛,体恤地要求宫内的人不得随意打扰她,但宁国知道她父女的情分并不深,故心底很是疑惑她如此巨变的原因。时至今日,宁国对令狐绢以前所做的掉换信件、致玉溪落第、驱逐华阳出观那些事已有些体谅了,身居深宫权力漩涡之中,很多事情想必令狐绢亦是奉命不得已而为之,自己身为长公主尚不能左右时局命运,又何况于绢儿?想起以前和睦相处的情分,宁国不由心有不忍,见令狐绢落在人后,便准备去抚慰一下她。
见宁国主动来搭话,令狐绢似乎有些意外,亦心怀感激地应答着宁国的话。两人正在一旁轻声细聊,忽听一个尖锐的公鸭声音在旁响了起来:“咱家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今日好兴致。”
宁国转头看时竟是仇士良,他方才亦步亦趋地跟在皇上身边,貌似殷勤周到,但太后和宁国想跟皇上多说几句体已话也不得,此时竟然又跟到这里来了?宁国心中不无警惕,但面上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却见令狐绢眼也不抬只从眼帘下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仇士良居然也不在意,竟挤到她们身边来,也望着令狐绢正注目的牡丹啧啧了两声,笑道:“真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可咱家想此花恐怕不及华阳姑娘的姿色吧,听说华阳姑娘赏花时牡丹都争相向其怒放呢!”
宁国也有些黯然,那年她们赏花时的轶事仇士良竟也探知了?他竟还知道了华阳的名字?他这样说是想讥讽她们不如华阳的丰采?却见令狐绢的脸更阴冷了,自顾自地掉头去看旁边的牡丹,一副要将仇士良拒之千里的样子。
仇士良一脸狡诈鬼诘地笑着,仍望着令狐绢:“听说李义山写了一首牡丹诗,想必也思念已亡之人,他真是——”他啧啧地叹道“托了女史的福了。”
他又探听到什么了?仇士良素日为人狭隘,他不会轻易放过玉溪的,这是宁国已有预料的,但他此话是何意?宁国还在诧异,却见令狐绢的脸色陡然煞白,低垂了眼走到一旁。
仇士良阴阴一笑,转向宁国道:“长公主真应该看一看李义山的诗,写得……真是——”他想了一想,“催人泪下啊!”
他阴阳怪气的话语和腔调让宁国很是反感地皱了皱眉,正要发话拒绝,仇士良身边跟着的一个小宦官已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来念道:“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那小宦官拿腔拿调,似乎有意想将诗念得仿佛悲凉低沉,但他的公鸭嗓和腔调却让诗变得不伦不类。宁国抬了抬下巴,浣月忙上前将那纸取了过来。
宁国展开来重头看下去:“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她的心随着诗意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零落、锦瑟惊弦、万里重阴、流尘’字里行间充满忧虑,玉溪的心情很是悲凉,他到底遭遇了一些什么?
仇士良仍不肯罢休,围在宁国身边看殷勤得很:“长公主可曾听闻,今春这位大才子又应试了博学宏词科,主考的官员说他才华过人,将他录为优等上报给中书省请求录用,”宁国听得出他的声音中含着满满的奚落和嘲讽,不由转目直视着他,仇士良误解了她的意思,但吸引了宁国的注意力让他不由地更得意了,“不料中书省却将他的名字划去了,说是‘此人不堪’,看来大才子的心情真的不佳哦!”他大笑了起来,发出一阵桀桀的怪笑声,让人不由地毛骨悚然。
宁国心中被揪紧成一团,不愿再理他,伸手想去牵了令狐绢离开,却见令狐绢紧抿着发白的唇盯视着仇士良,冷漠而阴森的目光中似含有隐隐的杀气。仇士良也渐渐止住了笑:“哎哟,令狐女史好像是生气了,”他退后了两步打量着令狐绢,不无戏弄地道,“何必这么生气,不过是——凑个趣让长公主乐一乐罢了。”
但在场的人除了那小宦官没人搭理他,更没人附和着笑一笑。宁国拉了令狐绢走开,可这让仇士良感到无趣且不甘心,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后面。忽然他象是想到了什么,加快步子挡在了宁国面前,笑着道:“长公主有没有听过一个奇怪的事?”见宁国不语掉过头看向一边,压根没有兴趣听他说话,他便不再卖关子,“我军中有个外号鬼丐之人,长公主想必也听闻过,此人失踪了好些日子……”
忽然间宁国感到令狐绢的手竟在微微颤抖,以前听她说过渠成是她师兄,想必感情不错,宁国不由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握紧了她的手。却见仇士良似是讥笑地看了她们一眼,又凑过来道:“可是前几天有人向咱家报告,说是经查此人最后到过的地方竟是——”他的眼光尖厉的盯着令狐绢。“令狐府!”
令狐绢猛地将手从宁国手中抽了出去,厉声怒斥道:“信口雌黄!”她怒视着仇士良,但仇士良又岂肯示弱,两人目光对峙着,一股腾腾的杀气在四周漫延开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俩身上,不仅是因为他们的僵持,更是因为刚才仇士良的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
宁国望着面前对峙的俩人,鬼丐渠成失踪的事她早就听浣月说起过,但鬼丐行踪不定是常事,又从来不遵守神策军中的军规,所以也没人将此当成一回事。浣月也笑说凭渠成的身手没有几人可敌,他的追踪术更是无人能及,想暗算他是不大可能的!一向神策军中有人出事仇士良是要掀起一番风浪的,但听说鬼丐失踪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就再无下文,可现在听他的语气竟是一直在追查此事。
仇士良阴骘的目光突然收了回来,大笑了起来道:“甘罢下风,女史果然不是常人,咱家算是领教到了什么是最毒妇人心了,”他陡然截断了笑声,“师父都能下手,师兄又算得了什么,父亲的高徒更是——”他伸出右手比了个兰花指,然后食指一弹,嘴唇配合着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