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知县名叫王千叶,原本是吏部的员外郎,京官六品上可不算小了。可也不知因为何故,王知县去年被贬到此处,成了这烽火边境的小县城里的小知县。
王知县本是京官,自然不比其他地方的小知县。那些地方的知县但凡见了京城来的官吏,不论大小都喜欢磕头作揖。可王知县却晓得六扇门里的都头名气虽大,但实际上无品无级,也就是小吏一个。
因此,那王知县见了燕常佑,只把官威摆的十足,先是质问燕常佑见了上官为何不行礼,继而又摇头晃脑推说守城门的士卒不是自己辖内,城门乃是陕西行都司管辖,看守的士卒也不由自己调遣。
燕常佑一路上吃苦受累,却不想至今全无所获。他自从领了捉拿韩小婷的差事,便和倒霉两个字绑在了一起。他前前后后奔波了数月,好不容易才寻到下落,后来又险些丧命,谁知到头来只自己砍杀了两个属下。他心中早已积郁多时,此时又看那七品小知县故意刁难,如何能不恼火?
可恼归恼,他毕竟领着朝廷的俸禄,只能压着怒火与那知县分说,便道:“各地府衙皆有配合六扇门办案的职责,我虽无品级,但既然接了差事就是奉旨办案”。
王知县阴阳怪气说道:“庄浪县内日日盘查,从没听说有什么盗匪。至于你的差事,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燕常佑拿这王知县没有办法,只因律法虽然说了各地府衙都须尽力配合,但却并未说明不配合要怎样惩罚,是以最终往往是打几个马虎眼罢了。
燕常佑无奈“哼”了一声,愤然转身欲走。可谁知他刚走几步,却又听见那知县在背后跟师爷笑说:“瞧见没有,这不是打发走了嘛,以后别遇见阿猫阿狗都来找我”!
燕常佑又往前走了几步,数月来的委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越想越觉得心中意气难平。他这时转身,反走向知县,继而一把採住知县衣领,没好气骂道:“好一个狗知县!就算城门士卒不是由县衙管辖,难不成你一个知县,派了捕快过去打探盗匪,他们还能不言语吗”?!
那知县虽然吃的膀大腰圆,但此刻被燕常佑採住,无论如何挣脱不得,着急忙慌喊道:“来人!快来人!”接着又道,“你一个六扇门的都头,无品无级也敢打我?我定要上书都察院,告你大闹县衙以下欺上”!
燕常佑二话不说,抬手往左边一巴掌,打的那知县脸上五个红指印清晰可见。这还不算完,他反手又一巴掌,打的那知县鼻血横流,继而才愤然说道:“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六扇门的厉害”!
燕常佑话音刚落,一伙捕快衙役已经冲了进来。捕快们见了这等情势,纷纷抽刀在手,先将燕常佑围了起来。
燕常佑这才随手把王知县扔在地上,心满意足的转身往外走。那些个围着他的县衙捕快,此时就好像一群被鲨鱼驱散的碎小鱼群,纷纷避让开去,眼睁睁看着燕常佑施施然走了出去。
直到燕常佑走到了县衙门外,才听见王知县带着哭腔大喊:“我非上书都察院,告他个大闹县衙、殴打上司之罪”!
燕常佑站在庄浪县的大街上,看着行人们来来往往,心里但觉得又空又累。他自己身负重伤、孤身一人,即便找见了韩小婷又能怎样?于是他使劲摇了摇头,想把烦恼抛在脑后却是徒劳。
14
燕常佑眼下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寻了一间客栈住下,使小二去找了大夫,暂且养伤几日再做打算。
时光如梭,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半月,燕常佑身上的伤口经过调养也都渐渐愈合,可若要等痊愈只怕还得月余。这十多天里,他日思夜想,始终也猜不透乔张二人的话中之意,还有那个脚印更是蹊跷。
这一日,燕常佑刚吃了酒饭,正准备要回房睡觉,却忽然瞥见门外闪过一个人影。那人影一闪而过,虽看不清样貌长相,但却看得见那人一身红衣如火。
燕常佑心中未及细想,已经大笑一声,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立时提起腰刀,跟着那人影追了出去。
燕常佑一路追来,忽然见人影转到了一处窄巷之中。他刚要追上去,却又猛然觉得此事未免太过可疑,难道这世上当真会有如此巧合?再说那韩小婷明明轻功极高,可此一路她疾奔不止却又足不离地,她为何不用轻功?
街道上脚步声骤然响起,数队官兵从四面巷子中围了出来,已把燕常佑围在当中。
很快,燕常佑就被官兵团团围住,已然无路可走。当然,他自认也无需要走,自己好歹也是六扇门的捕快,遇上了麻烦大可以去见官。但转而一想,自己前些日子才刚打了知县两个耳光……
燕常佑攥了攥提着刀鞘的手,宏声说道:“我乃六扇门都头燕常佑,奉旨缉拿恶匪途径此地,不知你们此般何为”?
这时,一个校官拨开士兵走将出来,大刺刺喝道:“少废话,我们现在便要拿你归案,还不快束手就擒”?
燕常佑心想或许是那知县作怪,但他此时若与官兵厮杀,怕是被安一个谋反的罪名也不为过。他想到此处,心中已然定下了打算,绝不让那知县得了机会陷害自己。是以他毫不犹豫,当即掷刀于地束手待擒。
燕常佑心知自己打了知县两个耳光,如今这件事定然会被告到都察院去,但毕竟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也算是自己人,大不了回去挨都察院一顿板子,还能怎样?
倒是他一个知县小题大做,竟为了这点争执小事,差人假扮盗贼引他来此,又差使官军前来拿人。这事闹到都察院,他也免不了一个滥用职权!燕常佑想到此处,忍不住暗暗笑那知县,心想:以为我会殴打官军?嘿嘿,我又不傻!
县衙里的大牢远比六扇门的污浊许多,黑暗就好像浓的化不开的墨汁,就算从狭小的窗户里射进来一缕可贵的阳光,却也被黑暗紧紧包围,就像是浓墨中漂着的一根白发,显得徒劳无用反而多余。
阴冷的空气中满是一种腐烂的恶臭,就算是已从恶心欲呕渐渐变为习惯,但只要人身在其中就只能浑浑噩噩,绝不可能清醒。
四个衙役押着燕常佑走在牢房漆黑的甬道里,他们手中各自拿着一截短棒,只要燕常佑开口说话,哪怕只是咳嗽一声也要被那短棒揍上几下。
接着,燕常佑一直被送到了甬道的尽头,这才转进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牢房里。
燕常佑对牢房太过熟悉,简直就像自己家的后院。他在六扇门里日日都要进出牢房,只不过今日略有不同而已。他在黑暗中极目扫视一圈,看见只有隔壁牢房中似乎还蹲着一个人。
接着,燕常佑伸了一个懒腰,直直往茅草堆上一躺,心想:自己好歹也是六扇门的都头,料想那知县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大不了关几天再移交三法司。
可那知县挨了自己的大耳刮子,眼下定不可能放过机会,十有九要挑几个穷凶极恶的歹人来这里同住,好使唤这些人借机报复。
“小伙子,你犯了什么事”?
隔壁的犯人在漆黑中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慎慎的盯着燕常佑,忽然用一种嘶哑苍老的声调问道。
燕常佑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适应这份黑暗,只能模糊的看见那个犯人消瘦佝偻的身影。
燕常佑没好气回道:“我因何进来,关你屁事”!
那嘶哑苍老的声音沉默了,但并未沉默太久,像是倔强的自言自语,即便没有人听,他也必须说完。
“小伙子,我有个女儿……她是个瞎子,还生了重病,所以她去不了别的地方,应该还在城西老酒巷子里的左手第二座院子里。”说到这里,那嘶哑的声音叹了口气才接着说,“当初我想偷只鸡给她补身子,没想到被主人家抓了。你要是出去的比我早,就到那里去看看……”说到这里,那嘶哑的声音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沉默在黑暗中透着一缕体无完肤的绝望。许久之后,那声音才恍然从噩梦中醒来,最后说,“……要是她死了,就帮我把她埋了”!
燕常佑冷冷回道:“你关不了几天”。
“我已经在这里关了三年了,只怕到死也未必能出得去。”那嘶哑苍老的声音说。
燕常佑不禁奇道:“笑话,要真只是偷鸡,怎么可能关上三年”?
“那捕快说十两银子就放我走,可我一两也拿不出来,到今天已经被关在这里整整三年两个月零六天了”。
燕常佑不置可否,只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接着翻个身便睡了过去。但他知道,老头所言未必是假。因为只有牢房里关了犯人,才能名正言顺的开支各种资费。比如朝廷明文规定,囚犯日给米一升,冬设暖匣,夏置凉浆,议定疾病须给医药等等。是以关的犯人越多,自然可以积少成多。
漆黑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更分不清时辰。燕常佑一觉睡醒,起身撑撑腿脚筋骨,只可惜牢房中恶臭难当,实在也算不上睡的舒服。
接着,燕常佑独自一人在牢房中又呆坐了半日,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庄浪县忒大个牢房,竟连几个歹人也凑不过来?好一个废物知县”!
他话音刚落,不想竟闻到一股刺鼻的糊味,就好像炒锅里炒了一锅臭袜子。很快,四处烟雾渐渐弥漫,不多久已经辣的人睁不开眼睛。
“着火啦,快来救火!”
牢房的甬道里紧接着传来一声呼叫。
燕常佑听了这话,不禁暗想:这间牢房连窗子都没有,又在甬道尽头,可不要把老子给呛死了。
又过一阵,但闻着烟味越来越重,几乎使人不能呼吸。而燕常佑此时早被呛的咳嗽不止,忍不住怒道:“他娘的,再不走怕是真要呛死了!”说罢这话,他便再不犹豫,只用两脚便已把牢门踹开,当即直往外走。
“这什么破铜烂铁,怕是放个屁也能崩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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