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原本干枯的树枝耐不住寂寞般开始抽出了新芽，一个个像指甲盖儿那么大，远处看着没什么差别，走近了看才发现那些刚冒出头的尖尖是嫩生生的翠色。春节刚过不久还没开春的时候，周亦棋便返校开始了补课。偌大的校园里除了高三学生之外人迹寥寥，倒是刚冒出头的春意让空空荡荡的学校看上去柔和了几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一个人抱怨补课，至少周亦棋没有听谁说过这类话。二月已近尾声，三月初春四月花落，五月一过六月初紧接着而来，那时便是真正的结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愈加用心。

春天刚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顾启丰的公司出了问题。

具体是什么情况周亦棋不清楚，只在周知康和陈静的对话中听到只言片语，诸如“资金链断裂”、“撤资”、“财务舞弊”此类，她不懂这其中的内在关联，不知道情节的严重性，心里只有说不出的担忧。

顾叔叔的公司是C市的著名企业，如今在一夕之间摇摇欲坠，电视台和各大报刊的记者都争相报道访问。他们不仅每天扛着长枪短炮在公司楼下围追堵截抢咄咄逼人，甚至乔装打扮潜入小区只求能挖到什么独家。周亦棋好几次回家时都看见有戴着鸭舌帽拿着摄像机形迹可疑的人。

顾启丰也是最近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在他风光无限的时候，那些昔日人前人后称呼他“顾总”、“顾哥”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闭门不见，不是身体抱恙就是出国出差，谁都不肯在这个时候施以援手。风光一倒人脉即散，这才是大道理。

周亦棋许久没见过顾启丰，楼道里鬼鬼祟祟的记者也渐渐没了踪影。毕竟任何新闻都是有保鲜期的，人们在枯燥的生活中偶然抓住一点谈资顿时双眼放光，或尖酸刻薄地批判，或慷慨激昂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但是新鲜劲儿一过他们还是得回归到自己乏味的生活当中。倒了一个大型企业又如何？纵观全世界，不都是倒了一个商业帝国马上就会有新的出现吗？这样的事件掀起的风浪很快就会平静。

周知康和陈静极少在周亦棋面前提到这件事情，一来她现在正在关键时期，不便被其他思绪所扰，二来就算她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无所裨益，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家知道了跟不知道也没多大区别。再则陈静是普通企业的职员，周知康是事业单位人员，二人也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这件事还是只能靠顾启丰自己解决，凭他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虽不说这次的事情能逢凶化吉，至少独善其身是可以做到的。

事件接近尾声的时候，周亦棋在家见过顾启丰一面，只匆匆几分钟。那天她有些感冒，请假回家休息，在楼道里碰上顾启丰和周知康下楼，她站在楼道里跟他们说了几分钟话，得知他要去顾砚书学校一趟。她想这次的事情大概差一点就将顾叔叔打倒，毕竟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疲倦样子。

只是不知道顾砚书那边怎样，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接受不了，会不会苦闷的时候找不到人说说话。但是这些都不关她的事了。

顾启丰公司的事处理完的那天，他来周家吃晚饭，周知康破天荒地从酒柜里拿出他那瓶珍藏了许多年一直舍不得喝的好酒，陈静也在下午的时候专门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许多新鲜的菜。周亦棋看着沉默不语的父母，心情同样有些惆怅，谁能够想得到在商场如鱼得水的顾叔叔会落得如此田地，世事果真难料。她料不到章彻会走得悄无声息，料不到顾砚书会如此决绝，料不到昔日富有的顾家会惨淡收场。

那顿饭吃得无比沉默，只能听见筷子与碗壁碰撞发出的声音。一个月不到，顾叔叔就有了许多白头发，跟同龄的周知康相比，显得苍老又憔悴。周亦棋想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从来就不擅长于安慰别人，更何况还是安慰一个破产的长辈，想来想去，脑袋里就只有前几天语文试卷上分析过的那个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她有些挫败地决定闭嘴。

吃过饭以后，陈静跟周亦棋窝在沙发里看综艺节目，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小，还不及周知康与顾启丰碰杯的声音。周亦棋一个星期以前就知道顾叔叔要搬到香港去住，他早年间在那里有处房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司虽然没有了，但靠着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积蓄，过轻松富足的生活绰绰有余，甚至重新开始创业也不成问题。但这么多年以来，周亦棋一直是将顾叔叔视作自己的长辈，眼下离别在即，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真决定走了？不再考虑考虑？”周知康又重新在两个人的酒杯里续满酒，与老友一饮而尽。

“嗯，机票定好了，下周二就走。在这儿是没什么盼头了，说到底还是我太贪，到这一步怨不得任何人，‘盈满则亏’这个说法还是有它的道理，”他顿了顿，冲周亦棋笑笑，“小棋，以后放假来香港玩儿啊，顾叔叔带你去迪士尼！”他尽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用一种轻快的语气同她说话。

周亦棋重重地点点头：“那顾叔叔，以后你们还回来吗？会不会就一直待在香港啦？”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顾叔叔从此以后在香港定居，顾砚书假期回国的时候肯定也是去香港，而不是回这里来。

顾启丰走过来揉揉她的头，看着她红红的眼眶有些于心不忍：“目前来看在香港定居应该是错不了了，但是叔叔有时间可以回来看你们啊，你也可以过去啊，再说了，砚书妈妈和爷爷的墓地还在这里，我们怎么可能一直待在香港呢？”

那天晚上，顾启丰跟周知康又聊了很久，从他们小时候聊到结婚前，又从结婚前聊到现在，顾叔叔什么时候离开周家的，周亦棋竟浑然不觉。

但是世上的有些东西总是在浑然不觉中逝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