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和王阿姨两个人一边喝着饮料，一边说着话，时间好像过得很快，却又像是走得很慢。或许是因为，讲故事的人，不希望这些快乐的故事太快地被讲完；或许也是因为，听故事的人，同样不希望那些快乐的故事就此走向终结。

“大智啊，我在这个幸福小区，已经生活了很久很久了，年份啊，可能比你的年龄都要大了……我呀，也要比你妈妈早了很多很多年来到这里……”伴随着一声一声的“很久很久”、一句一句的“很多很多”，大智仿佛也跟着王阿姨的声音，去到了很多年以前的幸福小区，看到了一对幸福的夫妻，在这里养育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他们给孩子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带孩子去吃最好吃的糖果、让孩子去上最优秀的学校、将孩子培养成了最精英的人才。

“后来，我们的孩子，去念了寄宿制的高中，考上了很好但是距离这座城市很远的学校，当时我和你王叔，每半年才能见到他一面……但是孩子读书要紧，我和你王叔啊，也不是特别强求他一定要多回来，我们要真的想他了，就给他打一通电话，当时的手机还没有那么高级，不像现在的手机，哪怕两个人隔得再远，也可以视频看到彼此。当时呀，我们只能从电话里面听到孩子的声音，但是我们也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当他的声音，可以透过电话，在这间屋子里响起的时候，我们就又觉得他回到了我们身边，就像他又变成了那个很小的孩子，还会在我们身边绕着圈跑一样……”

大智虽然不知道作为父母是怎么样的感受，但是大智比任何人都知道，思念是一种何等温柔却又炙烈的情感。思念，她让快乐的人变得更快乐，让忧伤的人变的更忧伤。或许，对于当时的王阿姨和王叔来说，可以和儿子通电话伴随而来的浓浓思念，是可以让她变得更加快乐的。只是，时过境迁，身边已经没有王叔陪伴的她，独自一人守着这空荡荡的家，守着这一屋子以爱之名寄回来的冰凉礼物，她的思念，又是否还能带给她过去的那种温暖？

“后来，我们的儿子很争气，他不仅在大学里面获得了非常优秀的成绩，还争取到了出国留学的机会。我们原本以为，大学毕业后，孩子就会重新回到我们的身边……”说到这里的时候，王阿姨沉默了好几秒钟，似乎在暗示结局并不如人意。

沉默过后，王阿姨继续说着：“我也是最近这两年，才想通的，孩子的成长，怎么可能是一条可以回头的路呢？他呀，只能够不断地朝着他的远方、他的顶点奔跑，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就只能在他的起点、他的山脚边，默默地看着他、念着他，一直到有一天，我们可能看不见了、念不动了的时候，他可能就抵达了他的目的地了。到那个时候，他也会有他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未来，他终究是要为自己的人生继续跑下去的，怎么可能回头呢？”

王阿姨说得豁达且释然，但仍忍不住在最后，吐露出一声悲凉无奈的叹息。或许发出叹息的人纯属无意，而听到叹息的人却已经对这个故事动了真情。大智很难受，大智眼前的这一桌盛宴、眼前王阿姨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

大智在脑中渐渐浮现出来了妈妈的影子，如果说，妈妈没有离开自己，妈妈现在还在家中等着自己早点回去，那么大智现在一定会立刻回到家里，抱一抱她，告诉她，自己会永远做她身边的孩子，永远不想要离开她。

这一刻，大智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自己比别的孩子学东西更慢一点，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因为如此，大智在成长的这条路上，走的也会慢一点，他和妈妈之间的距离，也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拉开得那么快那么远。并且，大智也在心中告诉自己，哪怕人生这条道路很长很远，但是自己也一定不会一意孤行，只要妈妈还在他的身后、还在他的起点，他就一定会回头。

……可是，当大智回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起点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人，也不会有人，在自己的起点上等着自己。自己终究是被孤独地安放在了这条无限延伸的成长道路上，孑然一身，再无他人。这是大智第一次，对王阿姨口中那个在和瑞士人做生意的儿子，失去了憧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有愠意的困惑。如果可以，大智很想当面问一问王阿姨的儿子，他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来看一看王阿姨吗？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头再看一看他自己的起点吗？

大智越是想这些，就变得越是难过，但他不想在王阿姨面前落泪，一个人的悲伤，换了两个人去承受，也不会令悲伤的负重得以减弱，可能只会让它变成双倍的沉重。

王阿姨就像一个开了口、抚了琴的流浪诗人，并没有想要停下她的故事：“再后来，你王叔他生病了，人岁数大了，总是会这样，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不舒服，他啊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我不一样，我比他小心多了，我赶紧让他去医院里面做了个全身检查。可能也是因为岁数大了，孩子又不在自己身边，你王叔是唯一能够一直陪着我的人了，我不能想象自己会失去他。不过有的时候啊，上天就好像知道你在害怕什么，然后就会让你害怕的事情就这样子发生了。果然啊，你王叔他生病了，上了年纪的人啊，一生病，就真的是如山倒，很快就没了……”

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大智觉得自己额头边的经络抽动了一下。上了年纪的人，每一次生病，的确就是一次损耗。在这一点上，大智完全理解，因为他就是看着妈妈这样子，一点一点地损耗下去，如同一支不断燃烧着的蜡烛，最终完全熄灭。而活着的人，在看到最亲近的人，生命一点一滴的流逝，心中承受的也是磨骨噬心般痛苦。你想要力挽狂澜，但是你却无力回天。

“我们的儿子，终于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我想想，我大概是有十多年，没有看到过他哭了吧……那一天，我和他两个人，就抱在一起拼命地哭，就好像流够了眼泪，你王叔就能够再回来一样……我原以为，上天收走了老王，就会让儿子留在我的身边……不过，我也就是自欺欺人罢了……他很快，就又踏上他自己的路，他告诉我说，以后一定会让我过上好日子的，一定会让我用上比别人更好的东西、吃上比别人更好的东西……他啊，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他所有对我的承诺，全都履行了……他所有履行不了的东西，也从来不会向我承诺……我儿子啊，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大智不知道，甚至，大智有点不想要继续听王阿姨的这个故事了。大智想要听的是，王阿姨年轻的时候，如何在外面闯荡和打拼的勇敢故事；大智不想要听的是，王阿姨再也不曾想起年少时的梦想，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她而去的悲凉结局。

“王阿姨，你后来有想过再去当厨师吗？您做的菜是我迄今为止，品尝过的最好的手艺！”哪怕大智觉得，他自己可能还是会说错话，但是他更不想继续看到王阿姨陷入沉沉的忧伤之中。大智决定鼓起勇气，一定要去说些什么。大智紧紧地盯着王阿姨的眼睛，希望从自己的目光中，传递给王阿姨一些肯定和希望。

王阿姨看到突然之间认真起来的大智，正襟危坐的样子，仿佛是要孤注一掷，去完成一件必须得成功的大事。大智的这种状态，让王阿姨有一点点想笑。不过，这绝对不是嘲笑，只是看到面前这个单纯的孩子，努力想让自己不要继续难过下的样子，觉得心中有所欣慰，发自内心地想要流露出一些笑容。

“可能我曾经还真的想过，或许还真的可以再回去当一个厨师。可惜啊，我以前呆过的那家饭店，已经拆迁好久了。大智啊，王阿姨已经太老了，可能马上就要走不动路了，可能马上就要出不了这个家门了……可以去做心里想的事情，那是年轻人们的权利，是大智你们的权利……王阿姨……已经太老了……”

大智挂在眼角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滑落，顺着脸颊，流过下巴，滴在他的手背之。

大智，是真的不喜欢，这个悲伤的故事，这个凄凉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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