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七月,郭翠丽周年祭的几天之后,樊小义又来到县城,约我见面。他并没有从郭翠丽的事情中走出来,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樊小义这个家伙平时也能油口滑舌,但确是重情重义的汉子,在痛苦中难以自拔也很正常,毕竟认识郭翠丽的时间比相处的时间还长,相处的时间比结婚的还长。实不相瞒,我也时常去想念这位女同学,尽管我并不太了解她,也不是那种喜欢,可是作为同学,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多。樊小义是幸福的,毕竟他曾经拥有过;他也是不幸的,毕竟幸福失去得是那么突然。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真不敢想象樊小义是否会随她而去。
我们如约相见,这条汉子头发倒是梳得整整齐齐,衣服也干干净净,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形象对他来说永远都很重要,但是他的眼睛透露出一种无奈,这种无奈似乎在说生活需要他振作起来。见面之后,他却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翠丽让我振作起来,把孩子养大。”说着,他的眼睛又湿润了,但是并没有哭,继续说:“在家闲着也不是个事,我得在县城找份工作。上有老下有小,我确实得振作起来。”
我告诉他:“尽管我在县城待了好几年,但也没什么人脉关系,只是认识几个课外辅导机构的领导,听说他们在招辅导老师,相当年你的文科不错,可以考虑一下给孩子们辅导语文和英语。”樊小义没有说话,我明白他在纠结什么,肯定还是工资的问题,我接着说:“工资肯定没省城高,但是这份工作空闲时间比较多,方便照顾父母和孩子。”但是,樊小义却说:“忙一点也没关系!”他的言外之意是只要能多挣一点钱,多忙都愿意。事实上,作为老师的我只认识那些辅导学校的人,社会上的企业根本就没有什么交集。真是可惜了樊小义,实话实说,他确实是个人才,动嘴的、动手的、动脑的、动腿的工作似乎都可以做,唉,现实社会中,生活似乎没有那么容易!樊小义紧接着说:“先干着吧,最重要的是先在县城稳定下来。”
几天之后,樊小义便搬到县城来了,他的父母不愿意来,母亲照看着他的孩子,樊爱民还在经营者理发店。樊小义终于振作起来了,我、杨军华、樊书金还有樊小伟都很高兴。当天晚上,杨军华组织大家给樊小义举办了“欢迎仪式”。
酒桌上,杨军华说:“看到我们这些小伙伴啊,我就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时候我们多快乐啊,不用考虑养家糊口,也不用想着怎么活下去,就想着今天怎么玩才能更高兴。等上了小学,又不一样了,看着樊小义和程丽珍总是拿奖状,我是真羡慕啊,恨不得从他们手里夺回来,然后改写上自己的名字。对,还有那些老师每次上课都要夸奖他们一番,我心里骂老师:怎么就不能夸我一次呢。上了初中,懂事了,又暗恋班上的女同学,那时候我就在想快点长大吧、快点长大吧,长大之后就可以顺其自然地谈恋爱了,还可以结婚了。到了高中,想学习,可是成绩老跟不上,后来就想,算了,我也不是那块料,人生的路千万条,走哪一条都是走。人这一辈子,咱们已经走了半辈子了,咱们的小伙伴当中最小的也都奔三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如果说我们什么都没有,也是不对的,我们快乐过、痛苦过、也纠结过,人生不就这样吗。生活就像一杯酒,有很多香型、也有高中低档,可是心情好的时候,喝什么酒都高兴。心情不好的时候,喝什么酒都难过。”
樊小义的眼角又湿润了,并不是被杨军华的高论打动了,他说:“又想起了郭翠丽!”
杨军华这个讨厌的家伙,干嘛非要提上学那些事呢,樊小义和郭翠丽从小学就认识,杨军华一说,自然会让他想起往事。
我跟杨军华说:“能不能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杨军华说:“我提的都是高兴的事啊……”
我瞪他一眼,又示意他看看樊小义,杨军华立马明白什么意思了,然后说:“不好意思啊,小义。我跟各位说一下,从今以后大家都不要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了。”
樊书金说:“不提就对了。那些破事我早就想忘,就是老忘不掉。呵呵。”
樊小伟说:“我没文化,记性也不好,之前的事早就忘了!”
我说:“支持。忘掉了的就忘掉吧;没有忘掉的,就不要再提起了!”
樊小义突然说:“学艺、结婚、生子、养家糊口,然后慢慢老去,我们是不是在走着父辈的老路?”
这个问题太突然了,刚才我还以为他在触景生情,谁知道竟然在思考杨军华的“高论”。
樊书金、樊小伟都摇了摇头,表示答不上来。我也摇了摇头,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杨军华说:“那你以为我们应该走哪条路?”
许久之后,樊小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杯落在桌子上,整个房间都听到了杯底撞击桌子的声音。又沉思片刻,说:
“不知道!”
······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容易喝醉,在心情好的时候容易话多。那天晚上,我们五个人都喝醉了,滔滔不绝地说,你一段我一段似乎都像说书人,连平时最不爱讲话的樊小伟也说个不停。他说:
“我没有上过学,识不了几个字,我后悔过,也羡慕过你们,如果当初多上几年学,不知道我的人生有没有什么变化!算了,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人这一辈子一眨眼就过去了,咱们图个啥?我的工作虽然不体面,可也是修电动车的正经生意啊!现在住的也是差了点,也是为了省钱啊!俺爹过世前对我说他后悔没让我上学,我一点都不怨他,就像他不怨俺爷一样。可是,时代变了,下一代如果再不上学会被人耻笑的,会被人骂没本事的,会被下一代怨恨的!”樊小伟竟然哭了,我不清楚是后悔了,还是想念他的父亲了,还是怪自己没本事,樊小伟变化还是挺大的,修理电动车虽然赚不了大钱,但是供应孩子上学还是没问题的。他虽然没有从唢呐转型到艺术团,但是他学会修电动车之后,也算是找到了生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