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敬爱的一位老师去世了,就在三天之前。
他已经六十七岁了,身体硬朗,只要一有新的白头发冒出来他就会去理发店把头发重新染成黑的,就像是要和自己作对一样,却又总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喝着枸杞茶晃杯叹气。
据说老师是在医院午夜去世的,死因是脑溢血,我之前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有这种病,从学校那仅仅一天就野火般传开的传言里我渐渐在大脑里捏清了事物的原状与变化。
脑溢血超出80毫升就已经是竭尽现代医学的努力都无法挽回的程度,老师却是100毫升这个触目惊心的可怕数据。
我望着天花板,像是有什么碎片拼合起来。
能想象到那些年轻护士和医生在发现这个事实之后惊惧的嚎叫,能想象到病房外老师的家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瘫软在地,脸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能想象到我的同学们在互相转告这个消息时会是怎样或哀伤或起哄的心情。
老师的名字是林垄泽,是我们高中的几位副校之一,对学生就像对自己家人般和善,如果问起谁是我们这个学校里最被学生们敬爱的教师,林老师一定会被排在第一,可惜完全没人会提问这种事,从那一晚开始,其他人会问起关于老师他唯一的事就是这位老人生前有怎么样的丰功伟绩,他的家人们有多伤心,学生们对他有多怀念。
没有人会想起这群学生里还会有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孩子,就像《小王子》里再也没有人注意到的那个守灯人,人们只看到太阳升起落下,却再也想不起有一个守灯人在星空之机械地重复着拉伸。
想到这里我就后背泛冷,身体在被子里缓缓蜷缩成一团,我低着头,看着膝盖一个不明显的疤痕,这道疤痕让我一下子回忆起了那天林垄泽老师喘着粗气将我带到校医室的模样,就连嘴角的胡茬都清晰到可以一根根数清,那时的他微笑着对我说你还好吧小家伙,现在没事了。
我感觉眼泪几乎就要涌出眼眶,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流过泪水,就连类似的情绪都不曾产生过,但这次我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失去亲人是什么感受。
书桌放着大开的笔记本,一支笔横在纸页面,纸写着还没来得及拿给他看的。
这种东西我从来都是只给他看的,就连父母都不知道自家以沉默闻名街里的儿子居然还有这种本领,而老师是第一个知道我这个爱好的人,也是第一个看到我写的这些东西的人。
我从床缓缓地爬起来,就在这时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饭放在门口了,记得拿。”
随后便是一阵下楼的声音,她喜欢穿拖鞋,鞋拖在木质的楼梯碰撞时发出的声音总是意外响亮。
我大概知道父母对这老师件事是怎么想的,虽然我平时习惯缄默,甚至连句话都不说,但我总是能知道其他人心里在想什么,说不是天赋亦或者是某种能力,起码这个世界应该是个不存在异能之类的普通世界。
就在我下床套拖鞋摸到门把手刚刚拉开一丝门缝的时候,楼下又传来了父亲略微焦躁不舍的声音,他抽着烟,我能闻到空气里淡淡的烟草味
“这事真是他妈让人犯恼,我就知道他的那几个乡下亲戚不行,那天夜里就是那些亲戚以为没事了才……”
之后便是母亲急促打断的声音:“不要说这么大声,万一被儿子……”
我握着卧室的门把手,感觉掌心的汗液浸在了铁,发出一阵难闻的味道。
窗户关着,但窗外已经是相当黑暗的夜幕,街灯接连亮起,华灯初,夜幕降临,远处楼下的行道树有只麻雀在拍打翅膀,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从天桥远端走来,互相打闹谈笑。
卧室墙钟表的时针指向清清楚楚的七,结合那两个学生,这一切表示自老师的葬礼举行过后,我在家待着的第二天,也已经正式结束了。
父母给我用的翻盖手机放在不远处的书柜,自从三天前听说了那个消息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打开过,足以容纳几百本书的书柜早已被各式各样的书依门别类地塞满,可在我眼里,此时这些书全都加起来的重量也不如那一部手机沉重。
我轻轻松开门把,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到书柜前拿起静音的手机翻开屏幕,屏幕亮起,右角提示还有一半的电量,几个信封的图标猛地跳出来,提示我有未读短信,短信不多,只有短短的五条,但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对我发过短信,我的手机和号码都是父母用剩下的,相当古老,以至于连垃圾短信都没有,在我眼里这是它最大的优点。
我不习惯地用按键将短信挨个翻开,第一封是通知林垄泽老师去世的消息,发信人是老师的儿子,那个总是板着脸的中年男人,第二封则是班长对我发的,大意是问我要不要去参加老师的葬礼,第三封隔了一天,内容是班长语气相当暴躁的质问,问为什么最被林垄泽老师关照的我反而会缺席他的葬礼,第四封也是如此,只不过是来自另一个人,第五封短信的内容更加呛人,某个不记得脸的男同学直接警告我说五分钟内不回信息解释清楚前因后果就让我滚出这个班级。
发送时间是昨天。
我的右手有些脱力,连手机都握不安稳,五根指头仿佛都在诉说着这股悲哀。
这些人的脸我全都不记得,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因为我从不把多余的注意力放在他们身。
但在此时,那股不约而同的愤怒我却清晰地体会到了。
我放下手机,将它放在书桌旁一本厚厚的书。
在指尖和皮质书封的表面接触的一刹那我像是触电一样甩开了手,手机悲鸣着被我摔在了不远处地地板,屏幕闪烁了几下,然后变成了黑色。
这本厚厚的书用棕色的皮革封住了书面,在封面的右角是一页淡黄色的宣纸,面有人用毛笔写下了【林垄泽】三个大字,气势蕴在每一个笔画里,就像呼之欲出的山岳重气。
我扶着书桌,双腿像是失去了力量一样无法挪动。
书里第一页夹着一张白纸,如此刺眼,我却从来没有翻开过。
这是老师在去世的两天前给我的。
他说这便是他和我认识的这两年来所积累的全部。
那时的我不太明白,但我知道要收下这样东西,因为我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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