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言氏在震旦帝国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这个说法很奇怪,因为言氏今年十岁,虽然上一个新年是在大洋彼岸的漆泽国度过,但好歹在九岁之前他还有八年的人生。
言氏也愿意如此相信,但事实如此,这就是言氏在震旦帝国所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无论别人看法如何,事实就是如此。
此时的言氏还不叫言氏,他在半个月前回到震旦帝国的王都,在觐见皇帝并听了一堆光是描述出来就让人脑壳发昏的烂话之后,所有东西汇成一句话——言九作为言家,乃至整个震旦帝国目前唯一还活着的言家人,他将被授以至高的地位以及相应的权力,言家的第九子从此就成为了言家的主人,以十岁的年纪。
言九回到王都的时机不是很好,或者说相当不好。
首先,现在是冬天,言九在此之前从来都不知道震旦帝国王都的冬天原来能把人冻得头脑发昏,这里简直和传闻里的北国没有一点区别。
其次,言九,或者说整个言家被平反的由来都很复杂。
先王在半年前病逝,现任皇帝以无可匹敌的姿态从继承人中杀出,以仙师为后盾的他自然轻松地登上了王位,而自古以来东方的传统便是新王继位大赦天下。
言家在这大赦的范围之内,而皇帝在仔细阅览过言家罪诏之后却发现言家其实并没有谋反的事实,一切的起因都是先王误信了谗言,所以才会有两年前那被天下所传说的“八九十王齐吞言,五六七龙应天昭”景象,几位对言家垂涎已久的王爷以及与言家对立的家族率着滔天之火雷霆般侵袭了言家,当言家反应过来的时候天际已然出现了被术士们以道术聚拢起来的天明龙。
言家就这么被灭尽了,幸存下来的只有这位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才逃到漆泽国的言家第九子。
所有人都觉得不如直接将言九杀了会更令他痛快些,但皇帝在询问过仙师之后便开始坚持要求平反言家,并让言九继承言家家主之位,自此,言九的命运落定。
在朝廷上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失态的举动,参与过吞言事件的人都以为这孩子会对其他人报以深渊般的恨意,但事实上,言九在朝廷上所展露的态度冷静得有点过分,那与其说是冷静更不如说是——漠然,就像死去的不是自己的亲人而是其他一些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那时皇帝看着木偶般的言九,渐渐意识到了仙师为什么要求自己一定要带言九回来。
逍遥要迈出的第一个大关就是隔断自己的情感。
要如何真正地做到无拘无束?
没有可拘可束的地方,自然无拘无束。
想到这里皇帝随便挥了挥手,从阴影里遣来了一位身材瘦弱的女孩,女孩浑身都套着黑色的衣衫,远远看去就像一块融在阴影里的布料。
在这一瞬间在场的某些人以为自己读懂了皇帝的心意——将年仅十岁的孩童召回并授以家主的爵位,甚至派出了一位自己培养的影卫交给言九,到此为止的话皇帝看起来是想帮言家恢复以往的荣光,但那位影卫,完全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
在其他人看来,皇帝这番无异于做足表面功夫,实际还是想让言家彻底灭亡。
——————
言九坐在修缮好的言家大厅里,他还记得自己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自己的父母就坐在大厅尽头的两张梨花木椅上,大厅真的很大,光是门前的地毯就铺了一整个走廊的量。
这是新年,本该是震旦帝国里最为热络的一天,但这言家的院里却空虚得像是关押着空气的笼子。
所有佣人侍者都被言九赶走了,就连管家都被他用杆子打着,一路赶出了言家的家门。
言九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任何人陪着自己,更不需要任何人照顾自己的起居乃至一切杂物,他只想带着自己的智慧和其他能搜刮来的钱财逃出王都,以他的大脑绝对能过上更好的日子,而不像现在,就连睡觉都要提心吊胆,生怕一把刀子就从床底腾地冒出来给自己来一下。
他这几天已经悄悄把能带走的东西全部打包在了一块,包括支票和一些值钱的财宝,就连银子他都狠心留在了家里,只带了百十两黄金,在粗略估计之后,言九觉得这些绝对够自己在某个小城里光鲜亮丽地过完一辈子。
而在执行计划之前他当然不能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这个目的,所以他赶走了所有人,现在麻烦的只剩下了一个——那个总是缩在影子里的女孩。
今天是新年,是震旦帝国最为热闹的一年,想逃走的话就得趁着今天,这是最后的机会,只要赶走这个姑娘他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吃肉吃到死,喝酒喝到疯,最后躺在自己最爱的女人怀里结束自己幸福且短命的一生......言九本就打算以短暂的人生和这个世界告别。
原因很复杂。
他坐在门前的寒风里,看着天上渐渐冒出几朵若有若无的烟花,那是相当朴实的颜色,可以看出来这大概是在为晚上的烟花大会做预演。
言九侧过脸,看到门后的阴影里,那个女孩正安静地坐在地板上。
虽然这种光景言九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但他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喂,你不冷吗?”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蜷缩着身子往里挪了挪。
“我说啊,虽然你尽力表现出【只要别被他看见他就不会再问我】的这个想法而且还去实践,但这样真的好蠢啊,”言九苦恼地说,“你不会说话吗?你和我都相处半个月了,连一句完整的对话都没成立过啊,而且就连照顾我起居的那几个侍女都没你窝在我身边的时间长吧?”
反正是最后一天,言九干脆就把所有槽全部吐完了。
“而且,你不要总是吃那些没营养的东西好吗?我看见你很多次悄悄啃那种黄色的杂粮饼了,好吃吗?好了这个问题你不用回答,肯定难吃到某种难以形容的程度,反正长得就跟窝窝头似的,可我每次让你来吃饭你也不愿意,这姑且解释成你害怕有人下毒,但就算我自己做了菜端到你面前你也只会跑,这样很不好,明白吗?先不说礼貌,这样下去对你的身体发育肯定会有影响的,明白吗?”言九伸手托了托胸前,一脸正色地说道,“你贫乳的最大原因之一就是从不好好吃饭......”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言九一个十岁的孩子却能像二三十岁的大人一样毫不在意地对女孩的身材大肆评价,甚至脸都没有丝毫羞红的迹象,仿佛就意味着这全是言九的本心发言。
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言九在对一个八岁的女孩谈论贫乳问题。
“还有啊,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罩在黑斗篷里,我能理解你是影卫,但我是你要保护的人,你偶尔给我看看你的脸也没问题吧?”言九叹气道,“说真的,你跟我跟得这么牢还能谨慎到这种程度我是很佩服你的职业态度啦,但这样下去真的很无聊啊,万一你是个丑八怪怎么办?对吧,我现在好歹是个家主,有爵位的,结果天天跟在自己身边的是个不好看的姑娘,这传出去在整个贵族圈子里也丢人的啊。”
言九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女孩,后者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无论是说到贫乳的时候还是丑八怪的时候。
“唉,你不会真是个哑巴吧......”就在言九无奈地准备将这个话题收尾起身去再查看一下自己准备的时候,一个淡淡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起来,随着寒风钻入了言九的耳朵——
“后退。”
言九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影卫的声音。
“等等,等等,原来你会说话啊,”言九本来还打算再说些什么,可在下一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小腹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低下头,却感觉到耳畔传来呼啸的风。
一只白皙的小手握拳打在他的腹部,而这只小手的主人刚刚还在门后蜷缩得像只刺猬。
言九朝着门内一下子倒飞了出去,在地面连续翻滚了十圈直到撞在了一根石柱上之后才停下。
他艰难地爬起来,挣扎着想对那姑娘发出痛骂,却发现自己刚刚所站的地方已经冒出了一个大坑。
女孩出现在言九身旁,言九满脸骇然地看着大厅门槛上出现的大坑,问:“怎怎怎么回事?”
他慌乱地大叫道:“有刺客?!影卫快护驾!”
“这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词,小朋友,”言九循着声音抬起头,却发现屋顶上不知何时已经被破开了个洞,一个双臂修长的人以吊着自己的奇怪姿势,从房梁上轻松地一路降在了言九面前三米的地方,这本该是安全距离,但言九却有一种自己的性命已经完全被对方拿捏在手里的感觉,这个男人在落地之后嘻嘻地笑了一声,“光这一条就够你死罪了。”
言九的嘴皮哆嗦着,他咽了咽口水,问:“怎,怎么......”
一道白光散开,言九愣了一下,却发现自己身边的女孩已经一跃而起,那散开的白光是她捆在身上各处的匕首猎刀,斗篷在风里落下,人却已经消失在其中,月光照在地面上一路停在女孩身上,那数不尽的利刃所拼凑出的白光炽烈如昼!
言九还没反应过来,几道血丝就已经浮在了空气里,男人的身影也已经消失在原地,留下的只有血的斑点。
“请小心,”女孩自他身后的阴影里缓步踏出,言九这才看到女孩那双瑰丽的紫瞳,好看得就像一只满脸倦容的猫,后者仿佛并没有这方面的自觉,自顾自地说道,“我无法在各种地方都护您周全。”
“好疼啊,”男人的声音再度传来,只是这次带着无可遏制的怒意,“真的好疼啊,小姑娘,趁人不注意话都没有说一句就直接开打的小姑娘。”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紧了双手的匕首,腰间的刀片锋锐,仅仅是看着就感觉要被割伤了。
言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连忙说道:“是谁派你来的?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
“本来以为亡族之后比起一般的贵族少爷会更成熟一些,这是什么?”男人嘲笑说,“净会问些废话的废物?”
言九有些羞恼,可女孩却再度猛地给了他一拳,视野昏沉,白光掠过屋顶,将月华都覆盖得了无颜色。
当视野再度清晰的时候,空气里又多出了几丝喷溅的鲜血,不知道是谁的,言九咳嗽一声,艰难地望向四周,冷兵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只是难以望见身形。
言九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身边的那个姑娘拥有这种战力,他在白石城时见过一位神父,那位神父的力量就已经足够碾压任何人类,可此刻在自己面前的二人明显已经超越了一般人类的极限。
一言不发,抢在别人出手之前出手,真是够狠的,言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感觉思维还有些模糊,数不尽的记忆在海底幽然地上浮,就像连串的气泡。
他忽然愤怒起来,大声地咆哮:“滚开!我不需要这种人生!都给我滚开!你们什么都不懂!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为什么我要变得这么狼狈?!”
一丝寒冷从脖颈后出现,言九仿佛有所预感一般地向前扑去,狠狠地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一击落空,男人不屑地嘁了一声,再度陷入和女孩胶着的战斗里,他知道今天如果不把这个影卫抹除,那自己绝无可能动言九一根毫毛。
言九恍然地抬起头,地板凉得吓人,冷的极致就是灼伤,言九看着自己的右手和下巴,先是灼伤般的剧痛,而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左手颤抖着摸向鼻子,鲜红色的血液在指尖蔓延,他看着面前的这一抹腥红,记忆再度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