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那黑衣剑客被助自己脱困那人往地上狠狠一摔。“死百里!你下手轻点儿!”他狠狠说道。
那百里却将面上黑纱往下一摘,露出一张年轻脸庞。他生的一张四四方方国字脸,浓眉大眼,双眉紧蹙,看着云雾深处的华山。
他听见黑衣剑客有此抱怨,转过身来,面若寒霜,紧锁的眉头严峻依旧,说道,“如今你未归入紫电之位,仍然是我的下属。”
黑衣剑客大大咧咧一摸头,“知道了,百--里—大—人。”说到这里有意嘲弄他,是以百里大人的称呼拖得老长,此刻他就如同一个普通人一般,哪里还见刚才那骇人的杀气。“不过听说上代紫电大人剑法凶悍,天下少有,比起我来又如何?”
百里冷笑一声,“当年紫电前辈出手,三十六路修罗杀意剑一出,剑下从不留活口,更不会被杀意剑反噬心智,哪似你这般孬种,任务失败不说,还害得自己为杀意所控。”
他仍然紧锁眉头,依然心事重重,“这次任务失败,宗主那边你恐怕讨不了好。到现在为止宗主门下还未曾有人失手…”
他刚说未曾有人失手,却想起另一个人来,忽然心中一痛。那黑衣剑客见他话只说了半截,心中奇怪,问到,“怎么?”百里摇摇头叹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带你去见宗主,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造化了。”
黑衣剑客一惊,“不是吧,我这次还只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失败了就这么严重?!”百里哼到,“你任务失败事小,但是你丢了本门玉佩,此次行动若泄露本宗秘密所在,就是死罪了。只不过门中弟子生死我也无权过问,你是死是活,还是要由宗主老人家亲自过问。”
这名叫百里之人所属组织极其机密,少有人知,他在宗中虽然位高权重,但总高不过那宗主,眼下下属任务失败,但不见宗主,此人还能活得一时三刻。到时候便是宗主当真欲取其性命,自己拼着命求情,总能留他一条活路。
忽然在他们身后,一个极为苍老的声音说道,“不用带到宗门,老夫我亲自来啦。”
黑衣剑客和百里都是一惊,万万想不到顶头上司已经亲至此地,转身单膝跪下,朝前一拜,却不见宗主其人,只见一座轿子,由四名壮汉所抬。那黑衣剑客已经是汗如雨下,头都不敢抬一下,只是心惊胆战道,“弟子失职,望宗主降罪。”
轿内老人缓缓道,“胜败荣辱本是兵家常事,何罪之有了。若说玉佩,所幸你眼前仍是低阶弟子,这个阶级的玉佩,丢了不打紧,索性升了你的职位,就赐你六剑紫电之位吧。但你硬要请罪,我老头子也无法可想,谁救的你,你便向谁请个罪去。”黑衣剑客听宗主大有不降罪之意,反而要升迁,喜出望外,又转向百里一拜,“多谢百里大人。”这次百里大人喊得甚是诚恳,不见方才的怪模样。
百里不理他,面向轿子,“宗主大人,你怎么来这里了。”轿里那人并不回答他,双方沉默良久,那人才淡淡说道,“有些事情,我心中有了眉目,忍不住要来看看。”
另一边,华山派中,成深为贵客接风洗尘,设下重宴,华山门下只有十八名弟子,算上成深傅沉二人才二十人,都在堂内用饭。
成傅二人为华山仅存长老级的人物,为相剑主仆二人作陪,自不必说,丘陆郁三人因为与风霜儿共抗外敌,有同仇敌忾之情,也与相剑等人同席,反而是成胜玄,虽无表现,但仗着是掌门独子,也能上桌与众人同席,只是他未能与众人共同抗敌,武艺也不甚精湛,没人理他。
他再瞧着郁胜宗,心想此人也有资格和本少爷同席而坐,这顿饭吃的也是一般的索然无味。
成深笑问风霜儿道,“这小姑娘武艺精湛,所学甚广,竟然能同时使出达摩、少阳、回风几大派之绝学,在下心中甚是佩服,请了。”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风霜儿只是一个小丫头,比郁胜宗还要小,此时得到一个德高望重长辈的赏识,三分飘飘然,七分是害羞,笑而不语,将酒一饮而尽,一反常态。成深接着笑问,“却不知,公子和小姑娘是哪家哪派,在下识得几位高人,虽然不多,但也要伸出几个手指来数数,却仍算不出二位师尊乃是何方高人。”
刚才一番恶斗之后,成深感激相剑主仆二人,是以只是招待二人,不问来历,此时宴席之上问了出来。风霜儿虽然武功精强,口无遮拦,在相剑这里终究是个下人身份,是以不敢贸然搭话,由相剑回答道,“不敢欺瞒前辈,我主仆二人的师承,乃是关外贺兰山相剑阁。”
此言一出成深傅沉二人都是轻轻惊呼一声,其他弟子年纪轻见识少,不曾识得昔年在中原大地上侠踪惊现的名门望族,不明白为何师父师叔有这么大的反应。
也只有丘若君一人近年来已频频在江湖上走动为师门处理事务,还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也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成深说道,“相剑阁久在红尘外,却不知如今高坐在阁主椅子上的,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啊!”
相剑闻言,低头道,“我家中人才凋零,如今只我一人,这才到小生来坐阁主的位子。”
众人又是一惊,没想到这神秘的相剑阁主人,竟然是如此的年轻。傅沉道,“听闻相剑阁主人须弃从前名字,从前以相剑自称,可是真的吗?”
相剑道,“正是如此,二位前辈喊我相剑就好。”
成深一摆手,道,“这怎么成。今日相剑先生出手相救,是我华山的恩人,喊你一声先生,总是要的!”说完又是一饮一大白。
坐在他一旁的傅沉却是微皱眉头,“霜儿小姑娘似乎是相剑先生的婢女,只是在下久闻相剑阁武功向来传内不传外,倒是相剑先生,步伐轻浮,不似习武之人呀…嘿,霜儿小姑娘你可莫要嫌在下说话不好听,相剑阁久在关外,在下于江湖上的武林掌故尤为喜爱,这才多嘴两句。”
相剑微微一笑,“小生天生体弱,出生时有大夫为小生诊断,说我根骨天生脆弱非常,若强行习武,恐活不十岁。至于家传绝学自然是只有风氏族人方能习得,只是二位前辈想想,我家霜儿方才用的剑法,有哪一招不是中原门派的高招,又怎能说他得了风家的真传。”
此时成胜玄再也忍不住,瞪着一双眼睛大声道,“相剑兄的意思,你家一个区区下人,学的竟然是百家剑术了!”
成深厉声道,“你住口”,接着又转头向相剑主仆赔礼,“小儿无知,相剑先生莫怪。”这边陪完了礼,宴席上众人又是推杯换盏,或谈论剑道,或议论武林掌故,直至深夜。
席间,成深又问道,“相剑先生家学渊源,见识非凡,方才那狂徒的出身,先生可能赐教一二。”
相剑沉吟道,“此人剑法,看起来似乎是少林达摩剑法的路数。”
成深不解,“少林武学博大精深,这门达摩剑法我也有所耳闻,但不曾听闻有哪位少林高手是以剑法行走江湖。”
相剑说道,“昔年达摩祖师自西域入华传播佛教,于少室山一洞内悟出一套高明的剑法,是为达摩剑法。但是少林佛门,慈悲为怀,剑乃凶器,习之实在与佛门宗旨不相符,是以修习之人少之又少。实不相瞒,我这小仆也学过几手达摩剑。”
成深点一点头,忽然压低声音说到,“不错,我与此人交手,也隐约觉得此人身负内功,也似乎隐隐是少林的路数,只是...”
傅沉见师兄不再说下去,淡淡说道,“此人内功虽有少林路数,但内息不稳,佛门内功修习之人,绝不会如此,此人武功绝高,多半是修炼了一门可以速成却对自身有莫大伤害的邪功。达摩剑法名扬天下,也不会有如此狠辣的招数,招招取人性命,师弟以为,此人绝不会是少林门下。”
他知道成深想必早已窥破这一层,但此事毕竟关乎少林名誉,这话自然是不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他虽然说出来这番话,还替少林派打了圆场,“绝不会是少林门下”云云,但心里也明白,即使不是少林门下,也多半和少林门派渊源甚深。将来这件事情若能真相大白,传将出去了,少林的脸上,多半要不好看,说不得,华山和少林之间恐怕要多些许嫌隙。自己这么说话,也算是这般下了个定论,言下之意,也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了。
相剑虽不会武功,但是个聪明人,自然将话题转向别的。至于风霜儿,那终究是个孩子,饭桌上只顾吃喝,时不时和旁边几个年轻弟子说两句恶劣的笑话,自不管这边如何了。
待宴会散了,众人离去,席上只剩下相剑主仆和成傅师兄弟四人。此事四人相对,都是沉默不语。半响,相剑才站起来,忽然对成深行了一个大礼。成深道,“相剑先生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相剑此时一脸严肃,“小子不才,徒负相剑虚名。在前辈面前不敢以先生自居。不瞒成前辈,晚辈此次入关,是为了寻找失踪多年的父亲,不知前辈可有见过家父。”
成深眉头微皱,“上任相剑吗...实不相瞒,就在下所知,二十年来头一个入主中原的相剑阁门人,正是小友。所以关于令尊,在下实在不知其消息,只是不知小友为什么会找上我华山来。”他听相剑如此自谦,是以改了称呼,但说话还是相当客气。
相剑微微一怔,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接着回答道,“家父当年失踪之时,晚辈才刚出生。那时家父年纪尚轻,意气风发,适逢祖父去世,接任相剑阁主之任,只是家父生来性子洒脱,不甘受拘束,便一声不吭入关了。
当年家母尚在人世,他对家母说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便要在中原闯荡一番,只是在最开始的几年,一年半载还会回来一次,只是自从小生出世以来,家父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小生这十年来一直在想,家父当年离家出走前说了这样一番话,想来是要在中原闯出个名堂来,说不准会挑战中原各大门派。是以晚辈这次入关,便是要造访中原各个门派,看看是否有家父的线索。我十七岁那年便已经决意入关,只是恰逢家母逝世,我不得不留在贺兰为家母守孝三年,如今三年期满,我又恰逢接任阁主之位,但总挂念着父亲,该当到关内寻找一番,就是找不到,晚辈也算尽了一份孝心了。”说完幽幽一叹,这一叹中满是哀愁。
他父亲当年离家所为之事,出门闯荡其实尚在其次,其中另有原因,却是不足为外人所道了。想当年自己双亲乃是父母保媒成的亲,但是自己这个父亲却是天生的放荡不羁,对这个明媒正娶来的妻子不甚喜爱,闯荡中原是名,抛妻弃子才是实。
傅沉后半生所学皆为纸上文章,人伦纲常,对眼前这个晚生后辈甚是敬佩,此刻瞧了一眼成深,道,“小友,你刚才说你父亲当初年轻气傲,以他心气,想来也是不屑相剑的名头,若当真挑战中原门派,恐怕用的是自己本来的名字,而非相剑的名号。”
再瞧成深,眼角微微一动,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随口接道,“是啊,师弟所言甚是,不知令尊原本的名讳是什么。”
相剑原本颇为踌躇,相剑阁主接任后一生只许用相剑这一个名字,但想到家里仆人以及母亲提到父亲的性子,将这些世俗礼教瞧得狗屁不值也是有的,于是说道,“我这个当儿子的,提父亲的名字本来不甚应该,不过就依傅前辈所言,家父姓风,名起云二字。”
成深忽然眉毛微微一挑,“风起云,风起云,原来他竟然是当年相剑阁阁主…我听闻他姓氏为风之时便应该想到的。”说完又瞧瞧相剑,说道,“你父子二人,确实有几分相像。”
傅沉问到,“怎么师兄,这人真有上过咱们华山吗?”成深点点头,“不错,相剑小友,十几年前,确实有一个名字叫风起云的,上过我华山派,那时我执掌掌门之位已有数年,傅师弟其时不在山上是以并不知晓。”
接着,他端了一个茶壶,为众人斟了一点热茶,“那年我还不到三十岁,执掌华山数年,前些年几场大战,华山元气大伤,我一番经营才终于有了一点起色。那天,成…我的一个弟子跑到我房间说,门外有人求见,”说到此时他禁不住一阵心酸,那一天来禀告的哪里是什么弟子,是自己那才几岁的长子。
他略略一顿,免得让旁人察觉,继续道,“我走出门外,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外面,手抱一柄短剑,正冷冷瞧着我,我向他一拱手,问他乃是何人,他上下打了我一眼,只是忽然就拔出了自己的短剑向我攻来,我顺势一转身,避过了这一剑。
这时他却开口了,‘快用上你自己的剑,我风起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我冷笑道,‘那若在下方才不能避过那一剑,你不还是杀了手无寸铁之人吗’,他也冷笑道,‘若连那一剑都避不开,那就不是人,而是废物了’。
接着我和那人插招换式,斗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罢的手,令尊的剑法是极其高明的,我这三十年来,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人的剑法能有那么快的。
我当时是一败涂地,那人纵声长笑,华山剑法,不过尔尔,说罢扬长而去。我当时万念俱灰,只觉得数十年辛苦经营华山,如今付诸流水,然而数月过去,江湖上却从未流传出‘风起云大败华山掌门’的事情,不仅如此,风起云这个名字也是名不见经传,心中大是疑惑。
但后来令尊去了哪里,在下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
这个故事说完了,相剑又是一躬到地,“多谢前辈。”说罢带了风霜儿便要下山,成傅二人劝了一会,主仆才在华山客房里面住了下来,待得第二天早上再做打算。
郁胜宗用过饭后喝了几杯酒,只觉得辛辣无比。他见师父师兄聊谈契阔,总要小酌几杯,在长安城中也总见得有些江湖好汉,进的酒馆,要来几坛白酒牛饮,颇为豪迈,旁边客人总要称赞几句大侠。他小小年纪,心生向往,总想模仿一回,却给白酒辣出眼泪来。旁边几名已经成年的师兄,瞧他这般模样,都觉得好笑,嘻嘻哈哈,几名师姐瞧着也觉得有趣,只有郁胜宗自己是有苦说不出,心想大侠果然不是好当的,今后是再也不碰这酒水之物了。
他又往怀里揣了几张面饼,几两牛肉,和成深作了个揖,成深以为他是拿了粮食回去给自己父亲留着,也不在意。和各位道了晚安,回房休息去了。
小孩这边出了华山门,一路下山,可不是朝着自己家里去,而是朝着那天和他“共患难”的怪人那里去的。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是轻车熟路,走了小半时辰便已经走到当日那边竹林了。此时天色已晚,竹林已全无白天时那份幽深意境,反添一丝可怖。
虽说练了两年武功,如今也长到一十二岁,但心里终究是那个孩子,心中想到以前听说书的先生讲到一些妖魔鬼怪,山精灵怪,大都是在眼前这个场景出来的,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仿佛背后随时会有一只手伸过来打一下他的肩膀。
但想起自己童子之身,阳火最是旺盛,怕这些有的没的作甚,精神一振,脚下步子踏实许多,也快了许多,不一时已经到了那日的草庐门口。
他出身贫寒,天性朴实善良,心中一直惦记着那名怪人。心知此人乃是为他人所囚禁,平日里想必吃不到什么东西,是以今日得了机会,跑去“慰问”那怪人去了。
郁胜宗不一时便已找到当初那座木屋,瞧见那地窖的入口,心想此人虽囚禁于地底,但终究是武林老前辈,自己万万不可失却了礼数,是以意欲轻敲地窖门扉。
忽然屋内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似乎微带怒意,低声怒吼道,“你这老疯子,难道还不肯说吗!”
那被囚禁的怪人微微冷笑,说道,“你既然知道老子叫老疯子,就应该知道老子的脾气。老子若看你这矮胖子顺眼,二十年前就遂了你的心意了,何苦等到今天。”
郁胜宗顺着地板门缝看去,发现这小小的地窖,今日可热闹得很,竟有六名黑衣人,这六人身形,有高有矮,只是脸上蒙面,全然看不清面孔,只能大概从声音分辨出来年龄。他六人将那名怪客团团围住。而刚刚正是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和怪客对话。那黑衣人被怪客这一顿说,气的直发抖,此时若是能看到他面孔,想必一张胖脸都要气成猪肝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