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厥的和妃被哲澜唤醒,她见到倒在血泊中的阮氏,怕得失声痛哭。陆昭容责令内侍收拾干净残局,陛下只波澜不惊地说了句:“颐嫔阮氏废为庶人,于衍桂堂畏罪咬舌自尽,金册除名,族中男子流放,女子没为官婢。”抹干净了颐嫔生活过的痕迹。
不知怎的,竟忆起她在畅音阁惊艳绝伦的杜丽娘,婉转的唱腔,风流的身段,恰如开得最盛的蔷薇。那日她唱的游园,只记起这句。
原来这姹紫嫣红,都付与断壁残垣。
碧茹带着她姐姐青竹来兰若堂谢恩,青竹与碧茹很像,青竹见了我,激动地往我身上靠,咿咿呀呀地比划,碧茹将她拉开,道:“姐姐没怎么见过世面,失礼了。”
采蓝将青竹带下去,我道:“我会安排她去内药局,做个煎药的女史。这次辛苦你了。”
既然需要收买颐嫔身边的人,福兰成了极好的人选。当初福兰被哲澜从云光殿驱逐,在颐嫔眼前失宠,调去管理库房,她正满腹怨气。那边熹嫔挑拨颐嫔与陆顺仪的关系,更哄骗陆顺仪去索要颐嫔嫂子送入宫的金丝蜜枣。而碧茹引诱福兰,在颐嫔赠与陆顺仪的蜜枣中下毒,只告诉她是幻药。我预想是以曼陀罗的毒性,陷害陆顺仪,不过福兰是个需要去除的麻烦。
“你做出福兰上吊的假象,再引诱陆顺仪自尽,倒是出乎我意料,不失为一步一举两得的好棋。”
“其实有件事奴婢一直想跟娘娘禀告,”碧茹欲言又止道,“奴婢打算下手之前,福兰已经死了,奴婢猜,大概是畏罪上吊的。”
我踌躇片刻,手指轻轻地摩挲杯沿上的花纹,半晌道:“没事了,你先下去。”
我并不能相信福兰畏罪自杀,她势必要托人下水陪葬才对,冷不丁地自杀,不禁让我怀疑背后又有谁在插手,却百思不得其解。
颐嫔的惨状在脑海久久挥之不去,抑郁心中。春日已至,心中空虚如漠漠寒冬,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感。我立在兰若堂的步廊上,望着即将吐蕊的梨花不语。裴姑姑熬好了龟苓膏,我问道:“我是不是太狠了?”
“既然要报复,少不得要害几条人命,所以才劝你想清楚,既是决定的事,后悔已经太晚了,”裴姑姑将红釉色瓷碗递给我,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内药局还压着许多事没做。”
后悔吗?我并不想害陆顺仪,但我赢不了她姐姐,所有的罪过只有她来承担,而颐嫔,当初既然存了害我的念头,就应该有面对死亡的觉悟。
“我大概是要下地狱了,”我苦笑道,“姑姑才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你复原得差不多,我该回内药局了。”
“看来姑姑还是对我失望了,”我讪笑道,“不过以姑姑的医术,跟着我着实是委屈了。”
“我老了,不想掺和是非,”裴姑姑惆怅道,“碧茹虽有错,但她沉稳有度,是个不错的孩子,经历此事,她更不敢对你有二心,可堪大用。至于饮绿、采蓝,我观察这么些天,她们对你也很忠心,不得不说去浣衣局挑人这步,你算是走对了。只是一个幼稚懒散,一个只知苦干,不懂人情世故,都还欠历练。”
“姑姑真的不肯来我身边吗?后宫艰险,我很害怕。”我怕有人再次下毒。
裴姑姑仿佛洞穿我的心思一般,道:“我每个月来替你诊一次脉,另外也会教碧茹辨认毒药,你不用怕再遭人下毒。而平日照看你的是沈侍医,他与你的渊源也不用我细说。”
我戚戚然道:“如果一心加害于我,无论如何也是躲不掉的。”手停在小腹上,异常哀伤。
“后宫艰险不错,但并不意味着万事不留余地。你做药女时,一直怀着良善之心。虽则中间出了点岔子,惹来麻烦。但那时你的错是在于不懂审时度势,而非你的善心,”裴姑姑意味深长地牵住我的手,道,“我知你没了孩子难受,但牵连无辜之人,虽铲除了颐嫔,但见她横死面前,你又于心何安。”
“心狠手辣并非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你本性纯善,也逃不脱良心谴责,”我寻觅话中深意,垂首不语,裴姑姑道,“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陆昭容。”
我无法逃脱良心的谴责,颐嫔的惨烈之态再次浮在眼前。先前薛墨脂几次三番相冲,我尚且留了她一条命,而今却为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害死阮氏、陆凝珠、福兰三条人命,或许我真的错了。
裴姑姑抚了抚我的鬓发道:“看得出,陛下很宠爱你,他护着你,陆昭容不会动手的,你不用太担心。”此话与上官婕妤如出一辙,为何这么多人言之凿凿地声称陆昭容绝不会害我,为她辩护。
至于陛下,我怅然道:“陛下只是宠我,不是爱我,不会长久的,哪天遇上更好的女子,就会弃了我的。”
“那你爱他吗?”裴姑姑挑眉问道,我轻轻摇头,缄默不语,裴姑姑道,“既然你不爱他,何尝指望他永远恋慕你,爱,也会疲倦的。”
“你明白他为何会待你与众不同吗?”裴姑姑替我摆正我一支钗子,道,“你大概以为是因为容貌,但宫中美人什么样的都有,他对你青眼有加,只因他与你的开始,你不知道他是陛下,并未对他抱有强烈戒心,肯对他敞开心扉的女子实在不多。”
裴姑姑漫不经心,却了若指掌,我惊讶道:“姑姑怎么会知道……”
“我去天禄阁找你,门外立着的虽穿末等的绿衣,但我认得是少府的人,他的官衔不低,而四周又安排了许多暗卫,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在里面。”
“姑姑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说!”
“你与那人有缘无分,苦苦不能自拔,而在天禄阁整理书库的那段日子,心情却开朗许多,那时要告诉你他是陛下,对你有害无益,况且你与他那时也处的很好,至少比现在要好,如今的你对他始终隔着一道墙,连笑容都是虚浮飘渺的。”
“帝王之爱,非我可求,”我仰首拨弄步廊边翠绿的初嫩枫叶,道,“退一步,就算我爱他又如何,他身边有这么多女子,他若是抛弃我,我会加倍痛苦。”
“你没有试过,如何知道他最后会抛弃你,如果你一直对他拒绝,那才是疏离的开始,”裴姑姑温然道,“而且要试着重新接纳一个人,另一个影子才会彻底从你生命中消失。”
我忽然抬首问道:“姑姑爱过一人吗?”
“我不知,”裴姑姑收起我的红釉碗,柔然笑道,“或是爱过的。”
“虽然宫内忌讳不许,但我猜你还是需要的,你一直在那儿悄悄裁纸,”裴姑姑从袖中取出一叠扎好的纸钱,道,“七七之日,悄悄地烧了吧,这事儿也算有个了解,我也该走了。”
“谢谢姑姑。”我肃身举袖至眉间,恭敬对裴姑姑行三叩大礼,裴姑姑没有等我行完礼,就离开了,背影虚化在夕阳之中,不着痕迹地离开了兰若堂。我虔诚地行完大礼,裴姑姑为我医治病体同时,还在为我医心。
夜半时分独自在兰若堂的角落,将所有的纸钱在铜盆里化了,弹起了久违的琵琶,不但为了孩子,也希望所有的亡魂安息。
三月将至,颐嫔之死荡漾开的涟漪早已平复,熹嫔带着新城公主来兰若堂拜访过一次,二人极有默契地忽略颐嫔之死,只谈论孩子。熹嫔临走前道:“陆昭容为妹妹在昭庆寺做了场法事。”
陆顺仪被定为暴毙,追封为嫔,赐号“庄”。那字眼似乎是个嘲讽,庄,她何曾庄重。
“昭容还让我给你一样东西,”熹嫔命宫女惜桂捧着锦盒上前,道,“昭容说,她之前忘记赠给你,你好自珍重。
熹嫔抱起新城公主,道:“她的意思带到了,我也该走了。”
我触着凹凸不平的花纹,隐约预感到什么。熹嫔走后,徐徐打开柳木嵌云母面匣子,里头静静地躺着一柄山水景色纨扇。我举起纨扇,淡淡的龙脑香味漫开,又一柄龙脑香扇,不过山水景致与沐安的略有区别。
陆昭容是以此纨扇告诫我勿要嚣张,今时今日她一样也可收拾我?
我浅笑,不愧是陆昭容,如此风雅含蓄。颐嫔临死前的话,终究令她起疑了,而我就是她下一个目标。
又起风了。
天空阴霾仿佛是要下雨,却飘下了点雪子,谁都摸不准老天的脾气,饮绿冻得打了个喷嚏,取出一件素面小袄,埋怨道:“这天气,才把过冬的衣裳收到箱子里,阿嚏,就又要取出来。”
饮绿穿着桃红色的碎花百合裙,一瞧就是凉薄的春天衣裳,跟着饮绿忙碌的几个小宫女闻言轻笑出声,饮绿摸了摸鼻子,道:“有……有什么好笑的,阿嚏!”
我抿唇玩笑道:“你光图漂亮,自然是要冻着的,”侧身吩咐正跟随碧茹理衣服的小宫女今儿道,“去煮碗姜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