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容貌淡雅娴静,恰如她一身恬淡装束。翠色凤尾裙,只在裙裾处绣上不起眼的唐草纹,腕上一对浅紫色蓝田玉镯叮当作响,一支刻李花骨簪并五六支银质短簪挽成反绾髻,琉璃耳钉光下泛着迷离色彩。
她并非宫女,但打扮普通,大抵是希乐堂不受宠爱的妃嫔。脑中闪过她或是上官婕妤的念头,但想着上官氏如此财力,女儿若这般打扮,不免失却身份。
女子忽然丢下手中的花锄,道:“大概宫里的水土不好,怨气太重,再是仔细照料,还是养不活。罢了,就砍了吧。”
她方才侍弄的是一株梨树树苗,梨树二三月开花,五月末该是结果的季节,但这株梨苗枝干纤弱,仅有两片黄绿色的叶片瑟瑟地挂在树上,如叶景春般弱不禁风的模样。
本不该多管闲事,可偏偏是梨花,我最爱的梨花。
侍女拾起花锄,刚要朝那树根砸下,来不及多想,我就冲过去冒险夺下花锄,道:“且慢,这树苗还没完全枯死,指不定有救,娘娘为何不放一条生路给它?”
秀美的女子眯起双眼凝视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万福致礼。她并未怪罪我的鲁莽行径,而是一壁用侍女递来的薄绢拭去掌中泥土,一壁笑道:“这树苗本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与其慢慢地枯死,或是被虫子蛀空,还不如我这么做,正是在替它减轻痛苦。”
“可明明有望救活,娘娘为什么不召个花匠来呢?”
“那太烦了,我种梨树本就图个消遣,”女子皱眉道,“过去成襄太后嫌梨花白得晦气,把宫里的梨树都拔了个干净,其实这花儿有什么罪过。我可怜梨树,如今种下了,偏又不活,就怪不得我了,大概梨花已经怨极了皇宫的水土。”
这传闻我听乔希与我说过。今上嫡母成襄太后钱氏颇为迷信,嫌弃梨花白得晦气,下令把御苑内的梨花全数砍光。可怜她纵然砍光梨花,最后还是挡不住哀戚结局。长兴五年钱氏外戚谋反,意欲推举成襄太后亲生嫡子,年仅十岁的韩王继位,引发祸乱,成襄太后牵扯其中。最后乱平,相关之人皆是赐死灭族,但今上却并未惩治嫡母,仍尊奉其为太后,但成襄太后气急病笃,不出一月即撒手人寰。
然而这女子的逻辑颇为奇怪,既是可怜梨花,树苗几近枯死时,却不肯伸出援手,更要斩草除根。我垂首劝道:“小女恳请娘娘不要砍去树苗,小女愿尝试救治此树。”
女子无所谓地笑道:“那就随你,不过作为条件,你要是救不活树苗,我可要罚你的。”
这逻辑更加奇怪了,我明明好心帮她救树,自己反而要背负受责罚的风险,真不知如何进入陷阱,我无奈唯有应承下来。
“我每日都会来察看,你可不能偷懒!”一主一仆施施然离去,我因为自己的多嘴,平白惹上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此后每日一早都先来希乐堂报到,我除草时,那位陌生的娘娘也常会过来,向我询问种植花草的技巧。
我当然好奇她的身份,常找机会询问,却每每被她引开话题。倒是我自己的家世背景被她打探得一清二楚。
我闲暇时常常作画,颜料自然用的极快,我遂成了行云堂的常客。画院里大多是些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或是清高的难以让人亲近的腐儒,何微之年纪尚轻,性格温良,不似另外画师有些怪癖的毛病,所以我每次都是打搅何微之。我与他渐渐熟稔。
行云堂的画师也划分等级,画院正、画师、画员、画生依次降级排布。何微之乃是徽州人氏,父亲不过寻常小吏,他考过几年功名不中,三年前朝廷招收画生,他阴错阳差考中,便进入画院,如今是行云堂第三等的画员。
他见我懂画,也让我对他的画略作评论,他偏好工笔画,然而半途学艺,用笔基础尚欠扎实,此外我早先就发觉他画作中欠缺布局大气,太着眼于小处,他对我的话深以为然,我建议他换着尝试更重意境的写意画,或许布局会有改观,故而他最近的画作清一色都转成写意了。
这天我来行云堂何微之的画室,只有叶景春一人在廊下做针线活计,我取完颜料,便与她闲聊起来。
六月已至,烈日炎炎,悠长走廊空无一人,回响着我与她的细碎谈话声音。叶景春正在绣帕子,我借来细细赏玩,不禁啧啧夸道:“春儿你的手艺真好,我可连最简单的桃花都绣不出一朵呢!”我与她相熟,她便让我唤她春儿,不让我一口一个姐姐。
“锦年你这么聪明,只是不愿学罢了,我手艺简陋,只能做做这些活计,况且我的绣技哪有织室宫女们的厉害,你可真该见识见识,那凤凰绣的跟真的要飞起来似的。”景春眼中满是憧憬,我倒是更关心怎样才能把凤凰画得跟要飞起来一样。
“春儿妹妹,你怎么这样妄自菲薄呢!画院里谁不知道何画员的衣服鞋袜都是你给补的,练得多了,手艺也不会比织室的差,你哪天有工夫也帮我补补。”一个宫女拾级而上,无礼地打断我们的谈话,我一眼就认出是前些日子裴裳前来问脉的宫女薛墨脂,这女人麻烦得很,说话也相当刻薄,内药局至今还被她搅得鸡犬不宁。
而春儿被人发现了秘密,不由得害羞地低头。墨脂遂将自己破损的外衣丢给叶景春怀里,叶景春默默地收下了,不敢回嘴。我自是替她气恼不过,要将衣服丢还给薛墨脂,春儿偏紧紧拽着我的手,让我不要多事。
墨脂见此得意不已,又扫了我一眼,脸上堆满假笑,做作地掩扇道:“苏药女这又是来要颜料吗?恕我多嘴提醒一句,要是宫里头每个人都跟药女一样老是来画院要东西,行云堂库房恐怕早就被人掏空了。”
“是吗?”我压住火气,道,“不过锦年取的都是画院下等的颜料,画院不肯给,锦年并不会撒泼哭闹强求。”
我自然是话有所指。五日前墨脂到内药局撒泼,指责沈司药做事不公,配给的自己都是下等药材碎末,却愿意给承曦堂的掌事宫女茗芳珍贵药材。沈司药解释那是因为茗芳病重,非贵重药材不行,墨脂只是咳嗽小佯。其实内药局的贵重药材都是沈司药自己贴钱而购,宫女们大多知道,若是小病,都会颇体谅地服用下等药材,而墨脂却一味撒泼耍赖,沈司药无奈,只好让人配药打发她。
宫人们已将墨脂撒泼的事传为笑柄,鄙视她的故作高贵。墨脂毫不觉察我话中的讽刺意味,依然故作优雅打扇:“苏药女记下就好。”
春儿很快联想到我话中深意,忍不住轻笑,墨脂朝她瞪眼,此时才体味我话里的含义,可惜覆水难收,只好吃了哑巴亏。
墨脂保持高傲的神色走开,叶景春待她穿过回廊,才悄悄道:“姐姐方才的话真是厉害。”
“你啊,就是太忍着,才会被她那样欺负,不说她扫兴了,”我摆摆手,道,“今天怎么不见何先生呢?”
“你不提醒我也快忘了,今天天色好,先生去院子里画画儿了,他让我见到你,一定要让你去找他呢!”
我起身拂去外衣上的紫薇落花,欲要去找何先生。春儿忽然停下手中针线,怅然地望着我,幽幽道:“我还真羡慕妹妹,可惜我不懂画呢,要不然也能跟先生聊上几句。”
“并不是太难的,你在先生身边待得再长些,便会懂了,不用着急。”
叶景春依然神色黯然,我想她的心结只有她自己才能解开,便轻叹离开,风吹树叶,仿佛亦在为她叹息。
我原以为行云堂并不大,谁料是曲径通幽,路路相扣,我竟迷路了,疲惫时终于寻到一处花园,园中摆放一张黄花梨瘿木面画案,笔墨纸砚俱全,狼毫湖笔、李廷圭墨、澄心堂纸、云水砚台,都是贵重的画具,难不成何先生是想完成一幅大作,我走近一看,画作主体已然完成,只差了题字,画的正是秋日的月下残荷,三两枝结着莲蓬的残荷随意分布在荷塘中,高低错落,月光凛冽,水色微荡,渗出寒意,何微之这些天的画作大多是这个风格,想来这便是他今日的杰作,不料几日不见,他的画技突飞猛进,用笔老到,毫无犹豫,墨色运用恰到好处,残荷的败落萧条之感亦跃然纸上。
但我以为那画中残荷临摹古人画作的意味太重,不免刻板无趣了,便提笔擅自在画的右侧落笔添了一只单脚立眠的白鹭,白鹭将头埋进羽毛中,似乎不愿为人打搅。
我搁笔重新审视,但又觉得不佳,好像好端端的残荷图被我改成白鹭图,他大概会恼火我随意篡改画作,此刻背后响起零碎的脚步声,我慌乱间不甚打翻砚台,金石声铿然,刹那间我的裙裾开出点点墨色的花朵,更糟糕的是砚台居然摔碎了一角,我料想这砚台定是先生极为珍重的,这更是火上浇油,眼前三十六计走为上,我顾不得许多,只好狼狈提起裙裾向着另一个方向逃走了。
我回到内药局仓促换上新衣,隔天我正对着脸盆费力地洗刷墨渍时,沈未病恰巧来了,瞥见我一塌糊涂的衣裙,好笑地问道:“你去做什么了,怎么弄得一身墨。”
“我去行云堂走了趟,”我简单回答,但思量系着围裙上课总不是回事情,把手往衣服上一抹,道,“大人且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