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听闻,近日殿下与那郑昭华走得颇近……”左相微笑地斟酌着说。
“嗯,左相有什么问题么?”
他立即肃了面色,开口:“这是殿下的私交,老臣无法置喙。只是,眼下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再经不得任何战乱。和亲一事,已是刻不容缓。老臣恳请殿下三思,切不可……”
我急切地打断了他:“筱柔多谢左相提醒,是否点郑昭华和亲,还需要多方斟酌,请容我再多考虑考虑……”
见我这样说,左相也不再坚持,微笑着告辞。
一个人静静呆在乾元殿,处理了一些奏章,多是关于和亲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疲累地站起身,拿手狠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来,是拖不得了。
刚进稼轩,便见纹箫一路小跑着,急急向我走来。
“什么事这么惊慌?”
“殿下,那个姓郑的姑娘,还在殿中跪着呢!”
我点头示意知道了。这个郑昭华,到底不是一般的固执。从我晌午去乾元殿到现在,少说也有三个时辰了吧。
抬脚跨进殿中,一眼便见到那个孱弱却依然挺直的背影。她这又是何苦?
“你说,这又是何苦?”
她深深拜服,开口:“知道殿下是为我好,可是,殿下又怎么确定,去了突厥,于昭华便是不幸呢?”
“或许,换个环境,于昭华,便是另一番境界!所以,还请殿下成全!”她又说。
话已至此,我似乎再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诚如她所说,或许,换个环境,于她,真是另一番境界,也未可知。
我突然羡慕起这个女孩子。
周遭的一切,时时提醒我,那个人的离去,可惜,我却不能逃避。
数日后,郑昭华被收为先帝义妹,赐封长宁公主,择日下降突厥。
时隔不久,连接两份赐封和亲的皇昭自乾元殿颁布。
永安,长宁。
都是美好的封号。
只是不知道,寄予了朝臣无限期望的和亲,是否真能够发挥其效力,庇护国民“永安、长宁”!
或许,正如左相所言,我们能奢求的,不过是拖得几年光阴罢了!
长宁长公主离京那天,京城里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我没有跟随文武百官相送,一个人抱着澈儿,默默登上城楼。望着远处,一片迤逦红色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城外。
我清楚地记得,临行前,昭华的微笑。温婉中带着淡然,仿若,这样铺天盖地的喧闹,皆与她无关。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冬天里风雪的清凉:“筱柔,我能为你做的不多,或许三五年,或许只有一两年。到那时,你,能准备好吗?”
我愣愣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过了很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关于和亲的结局,她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清楚。而让我惊讶的是,明明已经如此清晰了,她依然那般坚持。
“筱柔不用觉得歉疚,我这样做,只是成全自己的心!”她说着,整理好了自己的发饰头冠。
长宁长公主离京之后,转眼便是新年。
照例有宫宴。
只是,这些年下来,我早已没有了年少时的心境。
开宴没多久,我便寻了了个借口,匆匆从宴会上离去。
一路绕过数座宫室,转过御花园,映入眼帘的便是太液池。池边的亭子里,早已围了素帐,燃了火炉,备好了简单的小菜,和一壶桂花酿。
这些日子太累了,我不想再强装笑颜,听着众人的歌功颂德,只想,一个人偷得这片刻安宁。
斜卧在狐裘铺就的椅子上,风夹杂着雪花,簌簌落在面上,微微湿润。炉火渐旺,暖暖徐徐袭来,宁静而温暖,熏得人酥软欲醉。白昼里浊浊红尘蹇塞的种种烦闷,似在顷刻间泄去了一半。
一个人浅斟慢酌,不经意间,竟也喝下了不少。
身子愈加绵软无力,伸手不经意拂倒一只酒壶,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数滴残酒,暖暖的熏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耳畔,谁的声音轻缓传来:“宫里的酒,比之凤仪阁,味道如何?”似嬉笑,似调侃。
果然是端砚。
我扭过头去,眯起眼看向他,微笑:“宴会未及一半,端砚公子便匆匆离席,不知是御膳房里的厨子不称职,还是,凤仪阁的花酒养刁了公子的胃口。”
端砚笑而不答,伸手接过我手中的酒壶,捡了我身边的椅子,坐下:“我特意陪你饮酒,你倒是会编派人,真正是不识好人心了!”
“是筱柔的错,真正误会了端砚这般的好人了!”我笑着,替他斟满了杯子。
多了一个人,酒兴倒是好了很多。
不一会儿,眼前的酒壶已然见了底。忙唤过纹箫另取了新的来添上。
小丫头不乐意地撇嘴:“顾将军,我们公主酒量浅,您可悠着点!”
逗得端砚呵呵地笑,连连摇头:“这么有趣的丫头,也只有筱柔这里能见着!”
我不以为然:“出身堂堂左相府,什么样的丫头值得端砚这般稀罕!”
端砚的脸色瞬间凝重:“有一个,又有趣,又单纯,只是后来,她再也不笑了……”他的眼神茫然而空洞,远远看着太液池,神色无悲无喜。
那个“她”,我自然知道指的是谁,忙端起酒杯:“筱柔失言,自罚一杯!”陪着笑,仰头一饮而尽。
“没有关系,都过去了!”端砚回过神来,端起酒杯相陪:“难得这般洒脱,那些不开心的事,今天便都不提了吧!”
之前已喝了不少,说着话的时候,我们两个又笑又叫,接连举杯,很快就把那一壶新上的桂花酿给喝干了。又打开了一壶继续。
压抑了这么久,我的酒瘾似乎在这一瞬间复苏了。恍惚间,似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宫宴,每每喝多了,常常折腾得很,笑闹着硬要挤在父皇母后之间,仗着酒劲,紧紧抓住他们的手,攥在一起不放。
哪怕往日里,他们再有嫌隙,那一刻,却也是依我的。然后,我会肆无忌惮地拽着父皇的手,倒在母后怀中假寐,就那样的片刻,也会莫名觉得完满舒畅。
“筱柔想到了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端砚提起酒壶,笑问。
“自然是开心的事!”
我笑着,想要站起来抢他的酒壶,结果头重脚轻,身子一斜,眼看着便要倒下。
他忙抱住我,又好气又好笑,不住拍我的脸叫我名字。他的怀抱可真舒服,像当年的父皇,也像二哥,让人格外安心。我当时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挣扎着便要起身,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被酒气熏得亮晶晶的,平时总是刻薄的嘴巴此刻看着,竟也顺眼许多,嘴唇温润动人,在我眼前一张一合:“筱柔,你这便要醉了么?”
我想,我是真的醉了。
这个端砚,平日里那么讨厌,我怎么能将他跟父皇、二哥相比。
伸手推开他,我勉力坐好,认真看向他:“端砚,没想到,这会儿还能陪着我的,只剩一个你了!”我说的是实话,那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一个一个转身离去,再也留不住。最后,还能在这里一起把酒的,竟是一直说不上好恶的端砚公子。
“只有我陪着筱柔,不好么?”他的声音柔软醇厚,裹着微微的酒香,听在人耳朵里,便有些熏熏欲醉。
“也不是不好……”我想了一下,微微停顿。平心而论,端砚为我做的实在太多,若是没有他的支持,我和澈儿势必会艰难很多。
只是,无论多好,他终究不是我心里想要的那一个。
“不是不好,只是,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罢了……”他就着酒壶狠狠喝了一大口,冲我低笑:“筱柔,你实在是太心狠了些,竟然,连骗我一骗都舍不得!”
他红润的嘴唇上,闪出薄薄的光泽,盈盈晃在人眼前,一时之间,我倒不知该如何应对。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你再爱上一个人……”放下酒杯,他突然凑过来,微笑:“让你再爱上一个人,就像你爱死去的逸之,或者李宗谕?”
温热的气息一下子掠过我的耳畔,顷刻便在那里带起一阵酥麻。
我愣愣看着他许久,忘了回避,手里的杯子随即跌落在地。
回过神来,脸上“腾”地一下,燥热异常,连带着耳畔,一瞬间都变得火烧火燎。
我清晰地记得。
刚刚,他说,怎么样才能让你再爱上一个人,就像你爱死去的逸之,或者李宗谕?
怎么样才能让你再爱上一个人?
我微微苦笑。
爱上已是不易,又何谈,就像爱死去的逸之,或者李宗谕?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端砚坐回去,低声说。
我没有说话,起身,吩咐了素弦撤去酒席,换上清新的茶水。
“难得今日有此口福,筱柔竟如此小气,倒舍不得这宫中佳酿了?”端砚微蹙了眉头,却还是取了茶水,小口呷着。举止从容轻缓,神色优雅而淡然,云淡风轻的,似乎不曾有过适才的窘迫。